可季留云无法阻止。
第三天晚上,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他们欺负你了吗?”
顾千靠坐在床边,低下头,他不敢看季留云的眼睛。
良久,他说:“季留云,我真是糟糕透了。”
顾千手指在被子上攥得发白,季留云试图让他松懈力气,可顾千认定自己不配被这样温柔的对待。
像之前季留云梦见下雨时,顾千问过的那样。
“顾千,你要和我说说吗?”
也像之前季留云听见之后那样,顾千摇头。
他说不出口。
这三天里,顾千无数次想过,季留云是可能成功的,在意识和魂魄消散之前,他或许真的能摧毁观世的规则海。
他用自己的私心替全世界做了选择,用一百年时间换季留云回来,甚至押上了自己命,也押上了身边所有人。
顾千觉得自己从脚底恶心到了头顶,他不仅仅是个懦夫,甚至称不上是个人。
他现在几乎都分不清这么自私的自己,和观世者有什么区别。
万一,万一季留云用性命摧毁数据海,是唯一的机会呢?
之后观世没可能再毫无防备的让季留云进去规则海了。
可顾千亲手掐灭了这个希望,不为了世界存亡,不为了正义。
仅仅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失去季留云。
最可怕的是,顾千永远没机会知道,当时要是换一个选择会怎么样。
以及,就算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世界放在身后,先选择季留云。
这要怎么说?
告诉季留云自己背叛了所有人,自己背叛了全世界,自己甚至懦弱到开始求神,开始祈求能不能突然出现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
甚至连这样的祈祷里,顾千都希望那个英雄不要是自己所爱的人。
如此既想得救,又不想付出的念头,让顾千无比鄙视自己。
顾千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快要死掉的人,在面对世界和挚爱时,会简单且自私地选择后者的普通人。
这话要怎么开口?
难道要告诉季留云,你手里拉着一个背叛全世界的罪人?
顾千不后悔这个选择,但也无法原谅自己。
……
由城长歌发起组织,靖天集团四处牵头,并着将城所有势力和其他城市支援的行阴人在集结,准备先手攻击观世。
当天,一组行阴人连同纪事员来到无往巷,他们说明了来意,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观世内部的情况。
季留云很详细地描述了规则海的构造,他讲得很认真,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那三个月被困在规则海的日子。
这也是顾千从观世离开后,头一回对外沟通细节,知无不言。
他所见到并记录下来的观世总部构造,各级别的节点各司什么职权,规则网络的覆盖方式,甚至包括他们如何用阿史那玄来威胁季留云。
顾千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决绝。
“他们的规则网络监控世界的方式超越现有的科技模式,能即时看见所有动向,所以若要反击,越早发动进攻越好。”
顾千对纪事员说,“我申请首攻资格,其它的……没有了。”
等这队人离开之后,季留云拦住又想缩回卧室里的人。
“顾千,你让我好担心你。”季留云温声说,“你可以告诉我一些让我安心的话吗?什么都行。”
“我没有话要跟你讲。”顾千抽出手。
季留云再次抓紧他,“顾千,让我知道,我需要知道。”
他永远这样温柔,永远善良且妥帖地照顾人。
曾几何时,顾千十分贪恋这样的温柔,可是现在……
“季留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他用力地把手从季留云掌心拔出来,并着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突然这么说?”季留云找回记忆之后,头一回露出这样局促的表情。
顾千扯着嘴笑了一下,他想,自己现在一定笑得很难看。但是没所谓了,人都要死了。
“我告诉你我是什么,我和观世者做了交易,我向他们低头,请求他们延迟一百年,因为我自私,我害怕,我……”顾千哽住了。
他狠了很心,把自己的伤疤撕开来,“我没有骨气,我也没有尊严,我就差没有跪着求他们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季留云,我是个人渣,我是个垃圾。”顾千的眼泪砸下来,像易碎的瓷,在他脚边溅开凄厉。
“我把,我把所有人推向了死路,我把全世界都出卖了!观世至少还能装模做样的说是为了狗屁未来,我他妈,我连借口都没有,我就只是一个自私的蠢货!”
“顾千……”季留云心痛地喊他,想要把人抱住。
“走开!”顾千大喊着推开了季留云。
“是因为我吗?”季留云轻声问,“顾千,是因为我吗?”
顾千咬住嘴,不去看季留云,“你从一开始就信错人了,你眼光真的好差,你看不出我是一个烂人。”
“别说了,求你了。”季留云红着眼,他想去牵住这个人,但终究只敢小心地扯住一截衣袖。
“求?你……”顾千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可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狼狈地抹了把脸,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
顾千像是支撑不住身体了一样,一边笑着一边把自己往身后的墙上推。
“还有更难听的话。”他带着眼泪,用力地笑着,笑道脖子上绷出了筋。
季留云几步上前,没有说话,只是想给顾千擦眼泪。
这个动作太温柔了,温柔得顾千想要尖叫,他挣扎起来,甩开这个关心。
“我告诉你季留云,我对你根本就不是爱!无所谓了,反正马上开打,马上就死,我,顾千。”他重重地戳了戳自己胸口,“我就是一个渣滓,你以为能温暖我?没有,我只想把你拽进深渊里,这就不是爱。”
“季留云,你对我来说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你听到了吗?”
顾千死死地攥着拳,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
从前的傻狗总爱哭,受委屈了会哭着扑过来,像只没长大的小狗。遇到特别伤心的时候,反而异常安静,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可现在的季留云找回了记忆,他变得沉默,连撒娇都带着分寸。
他红着眼听完这句话,那目光像是要把顾千看穿,一直看到骨子里才罢休。
那双眼里放了太多东西,心疼、不解、爱意、以及坚持。
所有的情绪都带着一种来自非人者的执拗,又被他两千多年的心性裹好。
随便拎出一样来看,都万分烫心。
顾千不敢看季留云,每多看一眼,那股羞耻与痛苦就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可他还是咬着牙接下这次对视。
“你想要我讲,我就告诉你,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顾千已经贴紧了墙,这是他留出来的最后一段距离,他把这个审视自己的资格交给季留云。
说吧,他在心里想,说你觉得我自私,说你觉得我是个罪人。
可季留云什么都没讲,他转身进了厨房,又很快折返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把糯米,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撒在顾千头上。
像是一场无声的雪。
可顾千清晰不已地听见了季留云眼泪坠落的声音,像是活生生从心口扯下来的,一颗一响,重有千钧。
“顾千不会这么伤害我。”季留云笃定说,“我不管你是谁,你快从顾千身上离开。”
“你最好听劝些,因为我很有耐心,我会一直等顾千变好。”
顾千浑身都僵住了。
他无地自容,他想逃,现在眼前的每一分温柔都在提醒他:他是个罪人。
他又一次推开季留云,可再一次被拉住。
“你帮我问问顾千,他今天想戴小企鹅戒指吗?还有,晚上喝薄荷汤好吗?”
这句话在院子里格外清晰。
顾千听得一抖,跌跌撞撞跑去门外抱鼓石旁,这是季留云无数次等人回家的地方。
企鹅戒指。
动物园里大家都在笑,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入迷,地上有粼粼水光。顾千一枚一枚地投硬币,直到抓起那个廉价的塑料戒指。
那时的季留云还没找回记忆,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狗,有了定情信物,开心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那时的顾千很勇敢,他敢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出承诺,他敢把真心交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可现在呢?
顾千低头去看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不是在医院里收拾流氓,也不是为了一只鬼对付几个老登,是要把世界抗住。
顾千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他拯救世界。
要是扛不住呢?
这个念头像一把刀,顾千攥紧了它,反复割着自己,直到挖到心里最深处。
他听清了自己的声音。
*
算是分手了吧。
分手了三个半小时。
顾千想去道歉。
他推开房间,季留云整个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只露出几缕金发。
“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也不会同意。”季留云没有转过来。
“我……”顾千站在门口生硬地说,“我不会哄人,你起来,我们一起去打架。”
床上的死鬼一动不动,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你如果不到我耳朵旁边讲话,我什么都听不清。”
顾千信以为真,刚走过去就被季留云一个翻身按到床上。
吻落下,不容拒绝。
顾千其实想说自己做错了,说得太过分,但这些词还没拼凑完整,就被季留云打包叼走了。
季留云赌气似地咬着他,力道重得让顾千觉得下唇要离家出走。
两千多岁的老妖怪还会这么惩罚人。
“季留……”顾千试图推开他,可这一推更是火上浇油,双手当即被捉住。
所有话在缝隙里挣扎,又被毫不留情地捕获。
季留云的眼睛红得吓人,他低声说:“我不听。”
顾千就不再挣扎,任由他发泄,仿佛这样就能把之前伤人的那些话吞回去。
直到逐渐失控,顾千按住那只手,“打完仗,我们做三天三夜。”
季留云眨了眨眼,继续吻他。
失控,疯狂。
直到他们尝到了彼此的血。
顾千这才知道季留云以前有多么收敛。
季留云的亲吻和他的眼泪一样有魔力。
顾千想,去他妈的血誓。
顾千意识到自己需要季留云,这一点让他懦弱,但他确定自己一定要拥有季留云的爱,为了这个目的,他无所不能。
他从来都不是英雄,他依旧害怕。
但他不愿意辜负那个为生命而感动的自己。
顾千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于是季留云又低头亲他,“我也爱你哦。”
*
观世总部。
议事厅。
零号节点看着投影,“这么说,他们想反击?”
“是的,全国的行阴人都来了。”一级节点站在他后面,平静地汇报消息。
二级和散级节点开始交头接耳。
零号节点突然笑了,他轻轻抬手示意诸位安静。
“能挟制我们的,只有阿史那玄的规则源,这些行阴人,不足为惧。”
“零号节点,可是顾千也是行阴人,人类不可信。”
他们说得这样利索当然,好似自己不是人类。
“我很懂顾千。”零号节点说,“他这样的人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可他舍不得失去身边的人,我们的协议——”
“轰!”
数据帷幕在爆炸中扭曲破碎,各路攻入信息传进议事厅。
瞬时之间,观世总部陷入混乱。
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杀声中突进,二级节点们匆忙建起数据壁垒,散级节点们则是分散四周,牢牢掌控数据海!
零号节点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千!我们的协议算什么?”
顾千正到处找这祸害在那,闻声立时锁定了方位。
他从混乱的战场上一跃而起,身下是疯狂的数据字符和灵光。
“算我出尔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