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人,那是顾千呀。”
“顾千?”
“是呢,去年一口气把全部家产捐给了慈善机构,将城最年轻的慈善家!”
“是他呀!”
“嗨呀,这么优秀的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了呀。”
“真好。”
这边议论纷纷,顾千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话题中心。
顾千只想把这个老妖怪扯去角落里好好地抱一抱。
他盯着季留云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故作不悦地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太出名,这张脸很容易被惦记,我得把娶你这件事提上议程了。”
季留云捧着顾千的脸,在他眉心珍重地落下一吻,“你是说要和我结婚对吗?”
又是这一招,明明自己心里门清,非要哄着人先说出口。
顾千这次才不惯着他,“你不愿意?”
“哪里敢呢。”季留云笑吟吟地凝着人,面不改色地说,“你应该在家里跟我说的,在这里,我有好多事不能做。”
顾千掐了掐他的手心,“急色。”
季留云笑得很甜蜜,忽而正经起来,并着郑重其事地转了个身。
顾千:?
“刚刚你说那一遍左边耳朵听见了。”死鬼指着自己的右耳,颇为耍赖地讲,“对这只耳朵也说一遍。”
这并不难满足,顾千却瞧见季留云盯着展厅里笑容凝固起来。
顾千顺着望过去。
两个穿着将城重点高中校服的少年站在青铜剑前面,其中一个看起来活泼开朗,把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另一个少年肌肤莹白,眉眼恬静,似是生来就带着几分出尘的禅意。
他们就站在那里,仿佛一朵千岁莲终于等到了正确的时节。
季留云远远地望着他们,带着释然,目光里是一种看到命运圆满的欣慰。
两个少年的身影穿透时光,将军与师父,过往与现在重叠,宿命的轮回在此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是他们吗?”顾千问。
季留云说:“是他们。”
顾千又望过去。
这一边,活泼的少年所有笑意都褪去了,他眼睛红起来,把颤抖的手掌轻轻贴在青铜剑最外层的展柜上,仿佛触到了一个遥远的梦境。
“怎么了?”温润少年轻声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我觉得。”活泼少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悲怆,嗓子都变得有些哑,“我高兴……又难过。”
温润少年望着好友,这个平日里摔断腿都笑嘻嘻的人,此时看起来当真心痛不已。
他正仔细斟酌的字句,想着一定要把人安慰好,结果没出几秒就听这人说:“咱们把剑偷回去吧。”
他嬉皮笑脸,哪里还见得着刚才的难受。
温润少年:“……”
“坐牢不舒服的,连想都不要想。”温润少年一本正经,甚至决定当场普法。
“你个小古板。”活泼那个想抬手去戳他的脸,被一把掌挥开。
两个少年正闹着,忽而见那个季先生过来了。
发言的时候,他们见过这位先生,但没见着他身边这位,这个大哥哥眉目清峻,瞧着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浑身上下都透露这一股疏离感,偏偏眼神又很温柔。
那人说:“你们好。”
活泼少年笑回:“都好都好。”
顾千笑了,对两个少年说:“我们要结婚了,想让你们知道。”
“结婚啊。”活泼少年立时笑容灿烂地恭喜,“那感情好,你俩一看就很配!祝福祝福!”
温润少年则是眉眼弯弯地说:“祝你们长久。”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穿过大半个展厅叮呤咣啷地冲了过来。
“主!——”
季留云和顾千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地拦住了激动的季济弘,并且架开了几步远。
顾千轻轻捏了捏小鸟的肩膀,季留云提醒道:“你现在不能乱认他们了,拿过去的命压现在的命不好。”
小鸟改换思维,问:“那我可以和他们做朋友吗?不然我可能会开始跟踪他们。”
很刑的想法。
季留云点头又摇头,“可以做朋友,别犯法。”
顾千给出建议:“你可以先要个小绿信。”
得到许可的小鸟昂首挺胸地来到二人面前,自信地拿出手机,先对温润少年说:“师……弟弟,加个联系方式吧。”
季济弘有些故作冷静,越发显得语调奇怪。
季留云看着小鸟社交,开始反省自己:“我是不是,教少了。”
“是的。”顾千表示同意,但也自信地说:“小鸟可以的。”
*
小鸟不可以。
他背着双肩包,在无往巷门口凄怆地对季留云交代:“顾千现在和凡人没区别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摔了撞了。”
季济弘抹了一把泪,“你知道的,凡人很脆弱的。”
季留云:“……知道了。”
“还有啊,你要记得傍晚的时候去我的院子里给我的小橘树浇水,别渴着它。”
季留云:“你快走吧。”
“那我就真的去了,你们也别记挂我,反正,我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给你们来电话。”
做完最后的道别,季济弘坚毅地抓住了背包,转身向巷口走去。
季留云松了口气,顾千反倒担心起来了。
他没详细问过,只晓得这是小鸟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出去玩,但这还是小鸟头一回交朋友。
“他衣服带够了吗?我看他只背了两身衣服。”
“带够了。”季留云关上院门。
顾千问:“几天以后回来呀?”
季留云这次不讲话了,要笑不笑地看着顾千。
“问你话呢。”
季留云笑开了,“今晚天黑就回来,赶得上今天聚餐呢。”
顾千:?
“那他刚才那个悲壮的样子是?”
“我哪知道他。”季留云想起来也觉着好笑,“他就是和朋友约着去玩桌游。”
顾千不能理解,“玩桌游需要带行李吗?”
季留云也不能理解,“他说这样比较有仪式感。”
顾千无语,“你们俩,都蛮注重仪式感。”
“是啊。”季留云递出一样东西,羽毛的根部缠绕着一圈银丝,乌黑发亮的羽毛被轻柔地绕成圆环,一颗浑圆的漂亮石头坠在中间。
“他也没好意思自己拿给你,让我趁他不在家时送你。”季留云说,“这是他的鹰毛。”
顾千手才伸出去,“这是他的鹰……被你说得突然不想要了。”
季留云:“……”
“走吧。”顾千拿过那个饰品,挂在自己腰间,“去超市吧?”
“好哦。”
今晚有聚会,或者说每个月末都有聚会。
这是他们从观世一战之后约定好的习惯,每个月最后一天,无往巷每一户,不论是妖怪还是人,会把自己家的桌子支到巷子里,每家提供一份食物。
这顿饭的意义不在于吃什么,而是大家一起吃这件事本身。历经生死,大家更珍惜美好。聚会前,大家会猜测,但从不会提前约定,有时候出现三四样同样的事物,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认为这是缘分。
顾千和季留云没想好今天要准备什么,就连到了超市都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反正,就这么闲逛也挺好。
只是……
最近这段时间,顾千偶尔会恍惚。
自从观世一战之后,他于生死间隙见到了冥王,从那之后,他靠着妖力维系着最后一缕灵力,维持着做一个人。
长远以来,“做人”成了他深埋于心的执念,他坚持照镜子,确认自己看起来是个人,他讨厌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更讨厌自己内心深处的动摇。
“做人”几乎成了他给自己设下的禁锢,在这个禁锢里,他画地为牢,认定如果变成了妖,那么就证明当年父母的伤害是正确的。
执念太深,以至于顾千都没有细细想过,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一种自我伤害。
本质上,他依旧害怕直视那些伤害,确定只要足够倔强,就能抹去过去的伤痛。
这样的想法很折磨人,导致顾千近来总是出神。
结账的时候,顾千说自己先去外面等吧,他讲:“这里人好多。”
季留云欲言又止,最后点了头。
超市门口,顾千望着满街的人发呆。
街角忽而响起尖叫声,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向路边等红灯的行人,人群中,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想躲,却被慌乱的人群推到了车道上。
一瞬间。
等顾千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出手了,货车被推到绿化带里停下引擎冒着浓烟,人们连忙扶起地上的人,其他人去救驾驶室里的司机。
而顾千,浑身发烫。
很多年里,顾千坚持于自己这个人跟“善良”二字压根不搭边。之前他也会用灵力帮人,但在那样的境地里,都带着理性的衡量——帮不帮,对自己影响不大。
现在,顾千的血液沸腾,骨骼重组,陌生又熟悉的妖力涌上来,生机就此断绝。
这些无一不昭示着他彻底化妖,再也做不了人。
也昭示着,他彻底丢开了强加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标签。
可他并不抵触这些变化。
没有任何惊慌挫败涌上心头,反而是轻松,且平静。
意识到这一点,连顾千自己都为之心惊。
他这次出手没有任何考量,几乎可以称之为本能,不是因为他想做,不是因为他能做,而是他会做。
难怪,冥王和小古都要说顾千不可能再下阴间。
想来,这两个神仙早就看出他必定是个做妖怪的命。
顾千忽而想起,自己在观世者的议事厅里曾经起血誓,说自己身死之时,便是消散之时,再无后世。
他成了妖,不就是再无后世吗?
一语成谶。
顾千当真觉得轻松不已,念念而不念于念,物物而不物于物。
他曾经以为命运在他身上压了大山一座,可真到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拂去那些压力,犹如拂去一片羽毛。
季留云扔下购物袋冲过来时,顾千还在看着车祸现场出神。
“我没事。”他轻声地安慰。”
季留云哪里听得进去,仔细地用灵力检查这人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最后才放心下来,把人抱住。
顾千在死鬼怀里说:“季留云,你完蛋了,以后我不老不死,我得缠你好多年,你没机会撒开手了。
季留云把他抱得更紧了,“那你要说到做到。”
街那边的混乱很快结束,那个被救的人站起身,心有余悸地离开现场,顾千和他擦身而过,那个人没有回头,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被救了。
一路走来不甘命运的顾千,发现能救人也是一种天赋,而有勇气放下自己去救人,或许才是真正的度化。
于是,顾千也没有回头。
有些事值得千年坚持,若是在伤害自己,那么需要适时放下。
顾千不再执着于成为谁,也不再需要证明自己是谁,从今天开始,他只需要安然于做自己。
我们都以为过自己是被命运选中的那块顽石,投胎历幻而来,在世间历经三灾九难后,会有一僧一道前来拂去尘埃,助我度化金身。为此,昂首多年,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人,直到一腔热血在五行山下虚耗五百年,才堪悟放下一瞬,比千年修行更见菩提。
大方一点,别总抱希望,也别总悲观。
活着活着,就活下去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