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休要血口喷人!”狸奴大声呵斥孙氏,“那些女子既然蒙着面,你如何认得出,又如何数年后还记得?”
孙氏一时间语塞,眼神略有些慌乱,正对上成肃威严审视的目光,一张脸便没了血色。
朱杳娘瞥了她一眼,道:“孙娘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孙氏咬了咬牙,恨恨道:“女郎难道认不出她胡人的容貌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宾客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量着霜娘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霜娘只抬眸看着孙氏,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妾能记得她并非偶然,只因她身份与一般风尘女子不同。女郎年纪小,有些事情恐怕不知道。二十多年前七星山一战,胡虏贺楼氏惨败而逃,不到十年便毁家灭族,土崩瓦解。余孽贺楼察逃到江南,投靠在庾慎终帐下。可二人俱是狼子野心,不多时便反目成仇,贺楼察又逃往关中。庾慎终恼羞成怒,将他抛下的胞妹充入军中。此事数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想必在场各位都有所耳闻,为何见了这贺楼氏余孽,反而认不清了!”
孙氏话音刚落,堂首便响起女眷的惊呼。
温氏晕倒了。
偌大的堂中一片混乱。看了这一场好戏,众宾客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还是留。成家一群人顾不得他们,围着温氏团团转。狸奴脑海中嗡嗡直响,只看到众人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阿春从霜娘怀中抢过孩子,焦急地向桓氏说些什么。
霜娘默默地站在原地,并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
眼前的一切被一个温暖的怀抱遮住了。狸奴趴在母亲怀里,虚虚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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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娘被带回屋中禁足了。
二娘百日宴无异于一道惊雷,让府中上下震惊不已。平日里人淡如菊的霜娘子,居然是贺楼氏余孽,甚至在庾慎终手下沦为倡伎。越难以置信的反差,越能激起人们心中诡秘的亢奋,仿佛扒开云朵一般洁白的外表,内里竟裹藏着腐烂的淤泥。
人人对此津津乐道,却不敢在主人翁前形于言表。
温氏屋子里围坐着一群人,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口,整个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老夫人只是一时晕厥,没多久便悠悠转醒,睁眼第一句话便是:“那贺楼氏余孽,快驱逐出府!莫让她脏了我家的门户!”
成肃见老母醒过来,悬着的心落下去,面色却没有丝毫和缓。他腾地从卧榻之侧站起身,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
第一次见到这姿容秾丽的女子,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和蹊跷。可狸奴与她亲近,身为父亲他也不好说什么。他猜测这女子有可能是胡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虽然心里鄙夷,总不至于将她赶出家门。
但是……既然她出身胡虏贺楼氏,那事态便完全不同了。更何况她兄长贺楼察曾是伪周的储君,如今还在关中挑衅叫嚣,让边关诸将气得牙痒痒,若成氏与她拉扯不清,便惹上了无尽的麻烦,必成为朝中上下攻讦的把柄。
温氏红着眼看成肃,满脸是悔恨不已。
成肃也气得够呛,一拂衣袖道:“狸奴,看你领进来的好人!”
这话说得容楚楚肩头一颤,毕竟追根到底说起来,还是她带着贺楼霜入府的。不过此刻无人有心思追究这些,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另一侧的狸奴身上。
虽是阳春三月好时节,狸奴却觉得遍体生寒,如坐针毡。成肃很久没有向她发这么大火了,就霜娘的事情而言,她难免有些心虚。
霜娘的身份,早在金陵初见时,她便已知晓。纵然当时年幼无知,不清楚旁人的鄙夷嘲弄背后,深藏着怎样低贱辛酸的事实。后来在江陵又相遇,霜娘的庇护让她得以免去许多来自庾载明的麻烦,越发使她无法开口追问霜娘的底细。
平心而论,霜娘于她有大恩,即便过往很不堪,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错……”狸奴梗着脖颈道,“霜娘是个可怜人。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怪罪她?”
成肃一拍桌案,喝道:“我看你真是糊涂!”
若霜娘只是庾府倡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人打发出去就得了,只求个眼不见心不烦。可她竟然是贺楼氏余孽!宣武军与贺楼氏势同水火,断没有对贺楼霜发善心的道理。
成肃眼中浮起了杀意。
狸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连忙道:“阿父,霜娘对皇帝有救命之恩,皇帝尚且不在意,阿父又何必——”
“恐怕皇帝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成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纵容贺楼氏余孽,无异于授人以柄,让天下人耻笑!”
狸奴张了张嘴,终于垂下了目光:“求阿父放她走罢。”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温氏倚在卧榻上余怒未消,斜睨了狸奴一眼,对成肃道:“大郎,你看着办罢。”
“既如此,便斩草除根。”成肃缓缓落座,斩钉截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