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这几人俱是五味杂陈,既为她得偿所愿而高兴,又不免忧心忡忡,回去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嘱,桩桩件件都要她留心。
成之染少见地耐心,笑吟吟地听她们说这说那,先前的忧虑如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她穿上成肃送来的簇新铠甲,站在铜镜前左看右看。
这身玄甲乍一看上去,与普通兵士的并无二致,上身之后才发现出奇地合身,定然是照着她身材改动过了。兜鍪上的红缨鲜艳舒展,她摸来摸去,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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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正盛时,东府军扬帆出征。群臣相送于劳歌渡,天子亲临,把酒践行。
成之染已数年未见天子,他清贵淡泊的面容一如既往,目光扫过乌压压一片大军时,并未在她这不起眼的小卒身上驻留。
成之染稍有些失落,周边的将士却亢奋异常,满脸喜色,高呼要收复故土,扬我国威。
天子轻轻颔首,目送江上浩浩荡荡的船队起锚,伫立于江边,久久一言不发。
成之染站在舷边,直到岸上送别的人群隐没于江湾,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而在她这艘高大的楼船之后,艨艟斗舰连绵不绝,整条江上都飘扬着战旗,一时间遮天蔽日,摄人心魄。
伐齐大军的数字,至今是个谜。无论她如何追问成肃,对方都绝口不提。
成之染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噔噔跑上最高的爵室,成肃正与诸将佐一起临风望远,指点江山。
听闻身后脚步声,成肃皱了皱眉头,侧首道:“军中肃静,岂可疾行失礼?”
成之染漫不经心地应着,默然站到了一旁。她久在军府听政,众人都习以为常。唯有成肃身旁一位年轻将领回过头,神情稍有些诧异。
成之染惊讶道:“沈郎君?”
沈星桥微微颔首,低声向成肃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过来抱拳道:“女郎,久违了。”
成之染上一次见他,还是乾宁元年刚从江陵回来时。如今一别四年,沈星桥似乎比从前高了些,神情气度较从前的冷峻,平添了几分沉重。
她倏忽想起,沈星桥家里是被仇人灭门了的。
“沈郎君……”成之染不知话从何说起,干巴巴笑道,“这些年我阿父时常记挂你,你怎么久久不回来?”
先前她也听成肃提起过,他三番两次派人去吴兴,可沈星桥就是不肯出山,令他十分惋惜。
沈星桥神色淡然,道:“在下遍历艰难,已无心仕宦。”
这话虽沧桑,可细数起来,他如今不过二十有三,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
成之染生怕提到他的伤心事,小心道:“我阿父还是很喜欢郎君的。”
“成将军知遇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沈星桥似是一笑,“此去三齐,愿能为将军排忧解难。”
成之染笑道:“沈郎君武艺高强,战场上自不必担心。”
沈星桥打量着她,道:“女郎这几年,想必也少不了苦练。”
“我哪里算是苦练?”成之染颇有些心虚,“不过是跟着我阿兄活动筋骨罢了。”
徐崇朝闻言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只伏在舷边,望着巍峨楼船劈波斩浪。
元破寒凑上近前,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原来女郎竟还会舞刀弄枪?”
“岂止是舞刀弄枪?”徐崇朝笑了笑,迎着元破寒探究的视线,又抿唇不语。
碍于不远处成肃与众人攀谈,元破寒也不敢太大声,道:“徐郎君,你倒是说呀。”
徐崇朝偏不让他如愿:“你自去问她便是了。”
元破寒看着成之染谈笑风生,一时竟有些局促,讪讪地扭过头来,又打量了徐崇朝一番,问道:“徐郎君亦是京门人?”
徐崇朝略一迟疑,点头道:“我生长在京门。”
元破寒哦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徐崇朝奇怪道:“元郎君可去过京门?”
“嗯,去过,”元破寒稍有些为难,“只是那时候郡公夫人新丧,便没有久留。”
他望着滔滔江水,道:“与如今一样,那时我也是渡江到广陵,经由淮水到泗水,一路行进到三齐。”
自淮入泗,便是此次行军的前期路线。
徐崇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喃喃道:“午后便能路过京门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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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京门出现在视野中时,成之染并没有意识到。直到船上的军士纷纷伫立船头远望,她才恍然回过神,这座耸峙于江岸高地的紧固城池,便是她从小生长的京门城。
她呆呆地望着那座城,恍如隔世的狂喜冲进心田,一时间热血沸腾,久别的兴奋如潮水涌来,让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要经由此地离开,沿着浩荡江水驶向缥缈的远方。众军士亦是心潮澎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俱是宣武旧部,土生土长的京门人,从故乡泛舟掠过的片刻被无限放大,满眼尽是桃红柳绿的明艳春意,在和风旭日中拂动城头猎猎旌旗。
不知何人唱起了战歌,渐渐如溪流汇入大海,浩荡歌声回响在江上,弥漫在山野之间。军士的声音雄浑厚重,越发沉得曲调慷慨雄壮。
成之染被这高昂激越的歌声摄住心魄,身处于众军之间,满腔热血都被唤醒,心中卷起遮天蔽日的狂风暴雪,激动得难以自持。
她直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京门城,两行清泪滴落于胸甲,无声无息地没入黑衣,了然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