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眼底带了些许笑意,亦打量着他,见他望过来,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柳元宝见众人笑他,犹自辩白道:“到交州这一路,我算是明白了——南征北战,我可吃不消,不如将来守国门,也免得东奔西跑……”
他越说越来劲,比划了起来。成之染勾了勾唇,低叹道:“百岁光阴,七十者稀。人生短短数十寒暑,倘若能征战四海,也不枉此生。”
沈星桥默然良久,突然道:“郎君果真这么想?”
成之染一怔,正要问他个究竟,沈星桥却缄口不言。见她心中疑虑,徐崇朝开口道:“生民不易,征战更苦。止戈为武,用兵不祥。”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仗,不得不打。”
徐崇朝看着她道:“你心中要有权衡。”
成之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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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并不打算在宁浦郡久留,众人回到城中,照例清点了人马。
成之染唤来季山松手下的两名军主,吩咐道:“自今日始,直到回京,你二人都听沈将军调遣。”
二人虽领命,面色却犹疑。沈星桥闻言皱眉:“郎君这是何意?”
“我不打算去番禺,”成之染端坐于堂中,不动声色道,“这数千人马,便寄托给将军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傅亭微问道:“小将军不去番禺,又去往何处?”
柳元宝追问:“难不成你不回京了?”
“回京自然要回京,”成之染平静地望着他们,道,“但在此之前,我得去一趟荆州。”
“荆州?”柳元宝更加惊讶,“去荆州作甚?”
成之染将将印放到几案上,缓缓道:“去拜会一位长辈。”
碍于傅亭微在场,她并未明言。然而她身在荆州的长辈,除了刺史成誉还有谁?
沈星桥不悦:“我等奉圣命南征,如今事成,自当回京复命。郎君岂能去荆州?”
“将军自然是奉命南征,可我又不是。此间事了,还不许我晚归几日?”成之染并不畏缩,坚持道,“我无需人马跟随,更不劳将军挂心。”
沈星桥揉了揉眉心,只好退了一步道:“郎君打算如何到荆州?”
“我已找人问过了,”成之染笑道,“从此地北上,可到桂陵郡,其后便是始安郡,沿湘水顺流而下,直至洞庭湖,然后沿江水西上,不日便可到江陵。”
傅亭微问道:“小将军此去要多久?”
涧阳到江陵千里迢迢,山重水复,两个月耗费在路上。但若从江陵轻舟直下,不过二十日便可到金陵。
于是成之染答道:“三个月。到时候我们在金陵相会。”
沈星桥不由得看她一眼。他率军到番禺与李劝星会合,一道回金陵,路上也要三个月时间。
成之染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径自道:“还请将军多多担待,若见到李侯,莫让他怪罪。”
李临风怕不会怪罪,该怪罪他的是成肃。沈星桥摇头,道:“不可,若有个三长两短——”
“沈将军,”徐崇朝打断了他,抱拳道,“若将军放心不下,在下愿一同前往。”
元破寒亦道:“我家在雍州,数年未归,刚好一道去看看。”
沈星桥无话可说,徐崇朝也好,元破寒也罢,既是成肃手下参军,其实并不归他调遣。
柳元宝见状,也跃跃欲试。沈星桥被吵得头大,只得答应下来。
他几人手下都有兵众,加起来一两千人,尽数交给沈星桥,只留下-体几的随从跟着。
一行人次日便离开涧阳城,北上这一带山势舒缓,人马又轻便,行进于山林草泽之间,比来时称心坦荡许多。旬日之间便来到始安郡,若从此地翻过越城岭,便出了岭南地界。
前朝定都于长安,为交州朝贡进献之便,在越城岭之间凿通峤道,至今士民赖以通行。
重峦叠嶂,苍山如海,若非峤道贯通,这山脉横亘如天堑,令行人望而生畏。
众人夜宿于山中,山高林密,遮天蔽日,月光虽明朗,林下依旧黑漆漆一片。人马终日行进,也都困乏了,早早便卧在草丛中歇息,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
溽暑难耐,成之染睡不着觉,悄悄睁开眼,众人身形隐没成一堆暗影,万籁俱寂,只听闻隐隐鼾声。
她百无聊赖,抬眼盯着繁茂的枝杈,些微月光不经意间漏下来,照亮了清清浅浅的一线。
岭南的夜色,与江南似乎也并无不同。只是在阒寂无人的黑夜里,愈发幽静罢了。
成之染拢了拢衣衫,微微撑起了身子。黑暗中倏忽闪过一丝光点,她眨了眨眼睛,定睛一看,不远处漂浮着一团萤火,小灯笼似的形单影只,看上去格外幽冷。
成之染心中一动。与亲友相聚庭中,扑逐流萤的日子,仿佛隔了一层纱,邈远得记不清年月。
那萤火飞得更近,光环闪亮如灯盏,仿佛投入深海中的一颗流星。她不由得起身,伸手去捉它。
萤火虫一闪,灵巧地避开,晃晃悠悠地朝丛林深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