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长公主打量着二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
成之染横笛在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轩中。庭中的雪不知何时已停歇,厚重的层云隐约透露出金光,落雪的栏杆、屋檐、草木,明亮得洁白可爱。
成之染从前并不会横吹,番禺之战后,她才第一次拿起横吹,跟着军中熟手练习。那个吹芦管的队主王阿毛终究没有认出她,斑驳的旧时光影,在庾氏之乱后种种锤炼下,如春日消融的冰雪,再难寻到踪迹。
追讨之路漫漫无期,交广之地苦热难耐,她也学会了不少曲子,然而最为娴熟的,还是最初习得的《西洲曲》。
这曲子曾在夜色中响彻番禺城,夹带着芦管独有的清越荒凉,将原本缠绵和婉的曲调烘染成乡思的洪流。
曲调有多清亮明丽,困守城中的张灵佑听到时就有多颓丧哀痛。
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
羌管悠悠,众人都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庭中已响起赵蘅芜的吟唱。她依循着婉转悠扬的曲调,将自作的诗篇缓缓唱出,这一幅风花雪月的图景,猛然间从众人眼前铺陈开来,在跌宕风流的乐音中一唱三叹。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轩中一时间落针可闻。众人或沉思,或凝眉,或注目,神色各异,半晌无言。
《西洲曲》在江南传唱极广,淮南长公主对此也耳熟能详,可是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曲子,竟能被演绎得如此沉婉动人。
淮南长公主尚未开口,庭中徐徐传来击掌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石小道上缓缓走来一位锦袍玉带的郎君,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长公主身旁,惬意地一笑:“若知道殿下雅集如此精彩,我该早早就过来候着。”
听这熟悉的声音,想都不用想便知是苏弘度。成之染面无表情地放下横吹,却见赵蘅芜抬头,目光紧随着那来人。
淮南长公主笑了笑:“如今也不迟。”说罢,她不动声色地瞪了苏弘度一眼,似是在责备对方大胆。
她打着雅集的名义相看各家女郎,可没有让外男露脸的打算。苏弘度冒冒失失闯进来,让她的面子往哪搁?
苏弘度却没有这等自觉,依旧没事人一样往轩中一坐,见仕女们肉眼可见地拘谨起来,连忙摆摆手,道:“我只是慕名而来,继续,诸位继续!”
淮南长公主暗叹无奈,只得又撑起笑容张罗起来。
成之染敛声屏气退到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安分得不同寻常。好在淮南长公主被苏弘度打岔,似乎也忘了她这么个人,再也没提起这一茬。
苏弘度笑吟吟地坐在一旁,偶尔听到耳目一新的好诗,也不吝夸赞几句。他生得俊朗,意态又风流不羁,每每引得被评点之人霞飞双颊,生出几分小儿女情态。
苏弘度颇为自得,然而目光朝成之染望去,对方只安静地端坐一角,专注得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面前那一盏茶汤。
成之染顶着苏弘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汤,登时有芒刺在背之感,青溪别业上好的陈茶也索然无味,也不知过了多久,淮南长公主讲论文义终于告一段落,命人带各家女郎到后堂用膳。
徐娴娘饿了大半天,闻言含蓄地露出欣喜之色。然而成之染早就灌了个水饱,对此也不甚在意。
淮南长公主毕竟是天家做派,又要借此机会试探众姝的仪态教养,因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准备得尤为丰盛繁复。她身为帝姊,端坐于堂首,陪她一道相看众姝的命妇列坐其次,苏弘度腆颜紧随其后,淮南长公主虽觉得不合礼节,但也没直说什么。
筵席与诗会不同,尊卑有序,举止有节,众姝都规规矩矩地依次祝酒。清酒虽然没什么劲头,多饮几杯也令人深思惚恍。
成之染自打龙编城醉酒后,对饮酒之事很是谨慎,赵蘅芜坐在她旁边,见状便笑道:“这清酒不打紧的,你若是浑水摸鱼,仔细被长公主看出来。”
成之染并不在乎淮南长公主的看法,抬眼往上首望去,长公主谈笑晏晏,并未注意到她这边。她正要收回目光,冷不丁对上苏弘度的视线,他似乎欲言又止,手拿着酒盏,遥遥做出个敬酒的动作。
成之染举杯回礼,酒液一沾唇便轻轻放下,心头生出难言的疲惫。苏弘度却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成之染一怔,悄悄打量了几番,苏弘度神色不明,一盏又一盏地喝着闷酒。
不知这世子因何事不高兴,整个人的情绪诡异地低落起来,然而那目光还是时不时往她这边瞟。
成之染被他盯得不耐烦。外间日头已出来,金灿灿的日光倾洒到堂中,生出几分暖洋洋的慵懒。
她低声向邻座告个不是,悄无声息地溜到庭中。春寒料峭,冷风拂面时,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成之染在廊下溜达了半天,周身的疲惫一点点回笼。京中仕女的风雅之事,她实在无福消受,当即便想驱车回东府。
然而这样做未免于理不合,她该好好向淮南长公主说一声,而且徐娴娘和赵蘅芜还在,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心中也过意不去。
她纠结着在廊下看别业中仆役扫雪,一时间思绪烦乱,忽闻身侧传来脚步声,成之染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定定看去,果然是苏弘度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