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朝向巡逻的军士打听,军士只道成之染拎着酒坛出门,也不知人往何处去。
身为一军统帅,一声不响地溜出去,委实有些轻妄了。柳元宝皱起了眉头:“她可真是的……徐郎,这该如何是好?”
徐崇朝将门窗一一关好,叮嘱他道:“此事莫要声张,只当她已经歇下。我出去找找。”
柳元宝问道:“你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吗?”
“也只是猜测而已。”
柳元宝无计可施,只得缓缓点了点头:“那你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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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蔽月,天地暗淡,远山雄浑,如巨龙在云海之中翻涌潜伏。越往城外走,人家越稀疏,荒野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眼前只余下浓烈大片的黑墨。
徐崇朝自东门出城,马蹄阵阵,长风猎猎,吹动他战袍翻卷。月色忽明忽暗,也不知疾驰多久,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缎带般蜿蜒的河流,掩映在高树枝桠间。幽深河水隐约映照出天边浓云,缓缓流淌于漫漫秋夜。
他勒转马头,沿水边行进,目光在旷野中逡巡。岸上芦苇长到了一人多高,在风中微微晃动,云破月来,朦胧而时隐时现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成之染的身影。
徐崇朝下马朝她走去,夜色如此静寂,发出一丝声响都仿佛莽撞,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成之染独身一人站在岸边柳树下,面前用枝条搭起了小小几案,零零星星摆着些细碎石子草叶。而那把久经沙场的长刀,正明晃晃地插在一旁。
她怀里抱着酒坛,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地将醇酒洒到地上,便俯身重重一拜。
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徐崇朝停下脚步,默默看她倾尽坛中酒。
酒坛已空了,成之染依旧抱着,呆呆倚靠在树下,听闻脚步声,才侧首望来。
徐崇朝一怔,暗淡天光下,她眸光闪动,泪水在眼中打转。
“狸奴……”徐崇朝心中一软,快步上前,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了。
她素来骄傲果决,许多年不曾流过一滴伤心泪。纵使如今暗夜独自在水边彷徨,那一滴泪水也终究没有落下。
徐崇朝看了眼简陋的祭台,一声不吭地拜了三拜。
头顶响起成之染泠泠声音:“你拜什么?”
“朝廷收复蜀地,彭城忠武公却无缘得见。今日一拜,权当告慰。”
成之染呼吸一窒,紧紧抓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嘴唇颤抖了许久,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徐崇朝握住她的手。如今这时节暑热犹存,这双手却已冰凉。他突然生出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然而他铁甲在身,怀抱也并不温暖。
成之染长久地望着他,突然抽出手将人抱住,徐崇朝耳后一热,怀中传来对方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
“我是哪门子的益州都督?攻下锦官城的人怎么会是我?明明是我三叔经年筹谋,攻下白帝城,才让后来的大军一马平川……明明该是他,明明该是他呀!”
徐崇朝收紧了臂膀,轻声道:“他看到是你,心里比是自己更高兴。”
“我不想!我想要阿叔回来……”
这话分明是带了醉意。徐崇朝不语,只轻抚她不住战栗起伏的脊背。
成之染的心跳隔着铠甲,无比清晰地敲动他胸膛。她抽噎着叙说着,到最后语无伦次,才渐渐平静下来,如小兽般蜷在他怀中。
窸窸窣窣的虫鸣之中,她缓缓抬头,似是迷茫地盯了对方许久,问道:“徐郎,你怎么来了?”
温情与眷恋似乎风流云散。徐崇朝抿了抿唇,稍稍与她拉开些距离,道:“你擅自出城,知不知道旁人多担心?”
成之染神色一凛:“他们在找我?”
“倒也无妨,”徐崇朝平静道,“城中我已叮嘱给柳郎。”
成之染“哦”了一声,垂下头,良久又抬头看他:“你再抱抱我。”
她直直望着对方,眼神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徐崇朝暗忖,他分明没有喝太多酒,这时候竟有些目眩。
风声寂寂,四野幽然。见他半晌不动弹,成之染又重复一遍:“抱我。”
这一声命令仿佛含着些怨气,徐崇朝置若罔闻,扭过头去,道:“时辰不早了,回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