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肃登时心头火起,拍案而起,道:“你自从踏入府门,全不顾老父心忧,只一味逼问发难,是何道理!”
成之染抗辩:“倘若阿父忧国忧民,我自然是来排忧解难。可阿父扪心自问,当真如此吗?”
成肃瞪着她,凛凛目光如炬,散发出骇人的威压。成之染也不畏惧,遥遥与他对视着,较着劲不肯退让一步。
半晌,成肃咬牙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魏江山。”
成之染哑然失笑,笑声在屋中弥散,被无尽沉默吞噬。她垂眸朝堂首拱手,道:“那我倒是要看看,阿父如何为了这江山。”
她父女二人不欢而散,成之染离去之时,在府门遇到了吏部尚书兼丹阳尹何知己。
何知己车驾停在门前,他朝服在身,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成之染止步,向他恭敬一礼。
何知己看出她神色不豫,心知方才又是一番争吵,反而笑了笑:“女郎,气大伤身啊。”
“承蒙尚书挂怀,我无妨。”
何知己道:“女郎年轻气盛,自然无妨。太尉也上了年纪,还是少惹他生气。”
这话倒不假。成之染稍稍泄了气,问道:“尚书前来,所为何事?”
何知己避而不答,只是叮嘱道:“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令人知。女郎如今身在朝堂,万望谨言慎行。”
回府这一路,成之染始终沉思不语。徐崇朝随她一道,也心事沉沉。车马辚辚,声声不绝,一片沉默中,成之染突然开口:“会稽王之事,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
徐崇朝略一沉吟:“你又能如何?”
成之染抚摸着绛紫朝服上精美的花纹,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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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雨中,蛙声一片。尚书右仆射山行简荣升为左仆射,不过,这并未令他欢喜,朝臣看向他的目光也一言难尽。
毕竟,乾宁以来历任尚书左仆射,下场都颇为惨淡。范阳卢茂和谋反族诛,高平郗长卿因噎暴卒,平昌孟元礼服毒身死,陈郡谢让也悬梁自尽,山行简年近半百,本就是冲和散淡的人物,思及前路,更了无仕宦之心。
好在吏部尚书何知己接替了尚书右仆射之位,通达明辨,俨然是尚书省主官。而众人瞩目于尚书省变动之时,成肃不声不响地上奏天子,将自己都督豫州军事之权,交给远在寻阳的江州刺史孟元策。
成之染看在眼里,心头疑云不散。她与徐崇朝一道前往何知己府邸道贺,二人前脚刚进门,瓢泼大雨便尾随而至。
何知己将二人请到中堂,于堂中赏景,别有一番意趣。雨点击打着屋顶青瓦,层层叠叠如同急管繁弦,庭中旗幡被雨水淋湿,暗沉寥落,又生出几分可怜之态。
成之染问何知己:“仆射可知太尉之意?”
大雨滂沱,吵闹不已。何知己似乎并未听清,只望着门外雨帘摇扇不语。
成之染提起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何知己手上一顿,旋即又轻晃着羽扇,反问道:“女郎以为呢?”
成之染并不隐瞒:“东府可是要大兴兵甲?”
何知己笑了笑,向旁侧徐崇朝投去一瞥,对成之染:“女郎心中疑惑,合该去问太尉。”
“若是我会错了意,又惹得太尉恼火,”成之染语气平静,径自道,“他素来信重仆射,若是要离京,必定请仆射留任。山仆射清标简贵,于政事不甚上心,仆射身居此位,自是根本所托。”
何知己半晌不语,许久才轻叹一声:“兹事体大,便是我心中,也难免踌躇。”
成之染听他言语,心中了然,蹙眉凝望着檐下急雨,神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何知己喊了她一声,见人没反应,再要开口时,徐崇朝比了个嘘声,缓缓摇了摇头。
“徐郎啊……”何知己执扇朝他一点,却也不多言,只等着成之染发话。
成之染默然良久,终于道:“父子之间,人所难言。有些事,还望仆射好生规劝太尉。”
何知己微微挑眉:“女郎?”
“太尉身居高位显宦,名高于世,岂能违逆妄动,将宿昔令誉毁于一旦?他与会稽王同朝称臣,在外人看来也称得上和睦,倘若骤然对荆州用兵,海内哗然,四方守宰,岂不是人人自危?会稽王在荆州保境安民,并无过错,师出无名,谁肯相随?”成之染难掩忧色,道,“更何况大魏强敌环伺,如今绝不能掀起内乱,让手足同胞相残,给胡虏以可乘之机。”
何知己颔首叹息。
成之染注视着他,道:“仆射身为魏臣,自当为社稷思量。与我父相交恳切,若好生规劝,他定能听从。还望仆射以大局为重。”
说罢,她向何知己深深一拜。
何知己连忙将人扶起,道:“女郎尚且如此,何某有何道理推辞。自当尽我所能,规劝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