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须发花白的大将军手捂着胸口,一张脸业已褪尽血色。盘虬双眉拧成颤抖的沟壑,他目眦欲裂,身子猛然一晃。
“殿下!”诸将佐惊呼。
“哇”的一声,宇文拔陵吐出一口鲜血,殷红血渍染透了前襟和毡被。他难以自抑地颤抖不止,双手抓紧了毡被,任凭满手血污也恍然不觉。
众人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南蛮孽贼,我与她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帘外潺潺雨声,不知何时止歇,似是被窗内威压恐慑,一只黄雀从枝头惊起,扑棱棱飞得无影无踪。
黑沙城内外仿佛被这场清雨浇透,阳春三月却令人寒气入骨。军中上下听闻南军在潼关前耀武扬威,连冯翊王都气得病重难行,一时间人心惶惶。
宇文拔陵麾下将佐更是忧心煎怀。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冯翊王吐血不止,关外偏偏还传来消息,先前失守浮屠堡的河北太守薛会宁卷土重来,不过不是来向冯翊王负荆请罪,而是率残部南下河曲之地,试图与南岸的魏军连成一气。
宇文拔陵已经没有精力为薛会宁生气了。他颤巍巍地发令,命驻守北岸蒲坂城的卫将军屠各段师前去平叛。
他的军令刚刚传到蒲坂城,浮屠堡派出的斥候便得了消息。屯驻浮屠堡的魏军大惊,倘若这位卫将军出动,只怕平定的不单单一个薛会宁,连同浮屠堡也难逃一劫。
守军飞速送信向南岸大军求助,诸将佐闻讯争执不休,薛会宁救与不救,如何取舍,迟迟难以决断。
成之染端坐帐中,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徐崇朝见她出奇地安静,目光似乎游离在众人之间,又似乎透过众人望着虚空。
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成之染眸光沉沉,心绪并不似表面那样安稳。如今春日将尽,兵出洛阳仿佛隔世的陈年旧梦,受阻于潼关天险,日甚一日的煎熬越发清晰。
数日前宗棠齐传来消息,含蓄提醒她,数百里粮草转输已有些吃力。纵然屡屡与敌兵作战取胜,可这些似乎还不足以撬动潼关险塞。
此间进退维谷的境地,她心中觉察,却不能宣之于口,眼下也唯有与敌军缠斗下去,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成之染回神一望,诸将佐正齐刷刷地看着她。
她眸光微动,露出疑惑的神情。
徐崇朝似是叹道:“河北如何抉择,还请节下定夺。”
成之染看了看桓不识和沈星桥,见他二人都束手无策,不由得苦笑一声。
“薛会宁,总归要救的,”她思忖一番,缓缓道,“桓将军率军阻击屠各段师,沈将军率军接应薛会宁。徐郎,你与杜参军、高参军一道,带三千人马突袭蒲坂城。”
诸将佐各自领命。
杜黍性子直,质疑道:“蒲坂城有重兵把守,先前我军在北岸屡攻不克,如今只三千人马,如何能拿下蒲坂?”
成之染笑而不语,徐崇朝替她答道:“这叫做围魏救赵,都督之意不在于蒲坂,而是让屠各段师大军孤悬,断了他后路。”
成之染颔首:“我正有此意,不过也不止这一桩。”她招呼随军而来的李驷容上前,道:“先前郎君曾说过,蒲坂城守将李寿宜是郎君同祖之弟,如此深情厚谊,岂能坐视他自取灭亡?”
李驷容拱手道:“李某愿随徐将军同去,规劝他弃暗投明。”
成之染答允。
李驷容是宇文纵党羽,李寿宜却是宇文绎委任的并州刺史,彼此之间到底有多少温情,两军对阵之时谁也说不清。
成之染也不指望李驷容能将对方劝降,可只要这位昔日的黄门侍郎出现在蒲坂城下,李寿宜也好,屠各段师也罢,乃至于远在潼关的宇文拔陵,都不会心中安宁。
如此,便已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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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滩涂,蒲草丛生,绵延不尽,如同浩荡春风。岸上有层阜,巍然独秀,孤峙河阳。
屠各段师登高南望,大河横断,滚滚东流,天地辽阔,一时间胸中郁郁之气也销淡三分。
他奉大将军之命追讨叛军薛会宁,不料那人马神出鬼没,一连数日都不见踪影,如此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
薛会宁若要与占据浮屠堡的南军会合,此处是必经之地。屠各段师探看了山川形势,号令诸军在此地安营扎寨。他心中盘算,倘若实在找不到薛会宁,挥师向东收复浮屠堡,也未尝不可。
正沉思之间,有军士高喊:“卫将军!有敌情!”
黑鳞似的玄甲军自东方乌压压袭来,迅疾之势又如同飞羽。微风中弥漫着蒲草清香,然而屠各段师已经闻到血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