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啸而至,落满城头的旗帜和道旁的树枝,巍峨宫城也如同一片缟素,隐隐有绵延异响从天际传来,渺远无极又仿佛近在耳边。
成襄远步出偏殿,厚重的雪花从颊边吹过,凉凉的,如同一颗泪滴。
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生疼的脸颊,突然有些想家了。
江南的风雪,从不似关中苦寒。
一道人影从雪地里急匆匆跑来,成襄远定睛一看,是他殿外的通传。
那人顾不得许多礼仪,气喘吁吁道:“郎君,敌兵又在城外叫阵呢!”
成襄远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大雪,屈脱末在耍什么花样?
叱卢密斥道:“三天两头来这出,只当他狗叫便是!”
通传瑟瑟道:“将军出去看看罢!那胡虏在横门下搭了座骷髅台……”
成襄远倏忽张大了眼睛,顾不得叱卢密呼喊劝阻,赶忙向横门奔去。骏马在雪地中放不开步伐,他急得连声催赶,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膛。
可当他登上城头,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四肢百骸都冰冷刺骨。
横门外,敌兵往来不绝。数不尽的死尸曝露于野,掺杂着泥土和碎雪,仿佛砌墙一般被筑成京观。
饶是已血污难辨,城头众人仍一眼认出,那是南军将士的装束。
成襄远紧紧捂着嘴,勉强让自己没有哭出声来,朦胧视野中,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上前,隔着一箭之地,似乎向左右吩咐了什么,敌军中传来一阵叫喊。
“城中的南蛮听好了!你们若是指望着援军过来,趁早死了这条心!如今长安四塞都已被我军占领,这支从潼关来的救兵,已经死得干干净净了!速速开城投降,要不然,这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约莫数百名俘虏被推搡到阵前,敌兵齐齐挥刀,如砍瓜一般斩落了数百颗人头。尚且流血的尸首被运上高台,在城中众人惊怒的目光中被深深掩埋。
凛冽的风雪渐渐止息,猩红而血腥的赤色,越发浓烈而清晰。成襄远眼前一黑,心如刀割。
叱卢密大怒,朝那人喊道:“天杀的胡狗!使这些腌臜手段,真以为我大魏将士会怕你不成?有本事你到城下,我与你拼杀一场!”
屈脱末听了个七七八八,仰天大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让你家主子出来说话!堂堂镇国大将军,却如此遮遮掩掩,做什么小儿女情态!难不成见了我,便不敢出来了?”
成之染不在城中,这事又不能对敌军言明。叱卢密喝道:“你这般丑恶面皮,怎配见镇国大将军!”
屈脱末不怒反笑,道:“我可是有一份厚礼要送给她呢。”
他说罢招了招手,身后的兵士拖拽着几具尸体上前,用马槊撑起来,遥遥地对着城头。
“请镇国大将军来看看,她可认得?”
叱卢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如何能不认得,为首那两人面容,分明是龙骧将军彭鸦儿和振武将军董和均。
成襄远死死咬着牙关,泪水仍旧从眼眶中大颗大颗地跌落。彭城给他送来了救兵,还是由大将彭鸦儿亲自统领的救兵,可是……
他终究害得对方命丧于此。
沈星桥望见董和均,心知屈脱末所言不虚,潼关已然陷落了。他怔然良久,勉强手扶着墙垛,才稳住身形。耳边忽而有人悲愤道:“那胡虏如此猖狂,何不杀出城去,将我军将士遗骨夺回!”
说话的正是徐望朝。
沈星桥几乎与叱卢密异口同声道:“不可!”
徐望朝气红了眼,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侮辱已死的将士吗!”
裴善渊难得开口,规劝道:“长安能守到今日,全靠这险固城池。胡虏见难以攻城,因此使这些下三滥手段,就是要激怒我军。我军出了城,岂不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这道理,徐望朝不是不明白,可隔着苍茫的皑皑白雪,他仿佛望见阵亡将领死不瞑目的面庞。
又让他如何割舍。
成襄远魂不守舍地走下城头,脚步缓慢而虚浮。灰白的天幕低低地迫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如今只剩下枯枝。寒风吹过,枝头的积雪随飘雪簌簌落下,几乎要让他迷了眼睛。
这条路如此漫长,仿佛亘古连绵的山脉,永远也望不到尽头。他一步又一步,自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泞雪水,浑身上下都冷到彻骨。
在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白痛切地体悟,原来心灰意冷,是这般滋味。
他驻足仰首,聒噪的寒鸦正往城外飞去,那里有它们最爱的腐血味道。
成襄远心口一痛。他的阿姊,如今人在何处,为何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