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惶恐攫住心口,他张口欲问,可是先帝早已不在了。如今,他才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金陵城外圜丘台上,九重素绢随风翻卷如浪。成之染按剑立于百官之首,眸光微动,瞥了身前半步之遥的成肃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投向浩荡通天阶尽头的天子。
天子的衣袍在寒风中空荡飘摇,十二章纹里的日月星辰皆用金线织就,此刻映着残雪,仿佛披了满身霜刃。
吉时已到,太祝令击响金铜夔纹钟。三百执戟郎齐声唱和,惊飞栖在柏树上的寒鸦。天子捧着苍璧的手微微颤抖,玉圭碰在金铜豆器上发出清越声响,这本该由皇子捧着的礼器,如今只得由内侍代为托举。
圜丘台的雪混着香灰,在豆器里积了半寸。太祝令高亢的唱祷刺得天子耳膜生疼,他盯着自己捧苍璧的手背,青色血管下似有蛆虫蠕动。苏承祜夭折那日,袁皇后也是这般青白着脸,指甲掐进他腕肉里:“陛下……孩子……”
“燔柴——”
成之染望着冲天而起的烟火,冷不丁想起当日在关中的远征,她的麒麟从柏梁台上化作凤凰飞去,青烟也是这样笔直地刺破苍穹。如今祭天柴堆里混着沉香木,却也难以遮掩血腥气。
燔柴升起的青烟在半空打了个旋。百官山呼海啸之声里,天子突然看见烟中浮现了一团血色肉块,他踉跄后退,踩碎了腰间坠落的瑜玉双佩。碎片扎进龙纹舃履,每一步都像踏在已死之人的颅骨上。
跪服在下的群臣并未察觉天子的失仪,唯独成之染微微抬首观望。
天子跪拜时,十二旒白玉珠帘晃得厉害。成之染仿佛看见他后颈渗出冷汗,在领缘洇出深色痕迹。三献之礼未毕,倏忽有白鹤从圜丘掠过,百官骚动间,她分明听见天子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恍若那日在新亭,婴孩被抱走时的啼哭。
祭天礼毕,回銮的玉辇经过朱雀大街,雪地里飘然掠过一道白影。天子死死抓住车阑横木,指节直攥得失了血色。
他看见十五年前身首分离的庾慎终在大航高柱上轻笑,额间一颗诡异的朱砂痣,红得如同刀尖流下的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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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天子已疲惫不堪,清河公主的笄礼仍旧如期在冬至后三日举行。
残雪压折了太极殿前的金丝竹,宫人连夜用素绢扎成假枝,此刻映着朝阳,竟似挂了满树银霜。
未满十五岁的苏兰猗跪坐在青玉簟上,杏红蹙金广袖如云霞般委地,衣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九重锦绣襦裙下,露出缀满珍珠的翘头履。
满身绮绣反而将她的容颜映衬得越发明丽动人。成之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她可真是个美人。
太常雅乐起,帝后降临,满殿宫妃命妇俯首间,成之染看见天子眼底两团青黑,目光也有些虚浮。他端坐在迤逦张开的云屏前,十二旒冕冠的玉藻微微晃动,不甚分明的目光低垂,望着次女单螺髻上那支素银簪,又似乎从此间穿过,投向遥不可及而暗淡深沉的过往。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主持笄礼的淮南长公主高声吟诵,缠臂金镇随着捧盘的动作轻响。
漆盘里盛着檀木笄,雕作含苞的玉兰样式,极尽精巧的雕琢,也不如及笄的佳人三分。
成之染虽不是宫妃命妇,却立于班列之首,望见礼官捧来了玄色纁边的采衣。
这原是皇子冠礼的规制,或许是天子出于接连丧失爱子的哀痛,如今却倾注了几多心思,将其用在嫡公主身上。袁皇后含笑的神情流露出片刻怔忡,霎时间浮起不尽哀婉。
三加之礼行至午时。初加的木笄换成金镶玉步摇,二加的曲裾深衣外罩上蹙金大袖衫,待三加时,淮南长公主捧出九翚四凤冠。礼官高唱之声中,殿外忽有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百盏莲花灯齐齐摇曳。
“礼成——”
众人庆贺声未落,忽听得殿外传来破锣般的笑声:“凤栖梧桐,龙潜深渊,此女不凡!”
成之染转头望去,见个瘦瘦的老道拄着桃木杖跨过门槛,灰布道袍上补丁摞着补丁,霜雪在破旧的鞋底积了半寸。
天子道:“道长说笑了。”
成之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前这老道,大抵便是从江州进呈祥瑞的那位抱朴子了。
怎么又在此装神弄鬼?
她不由得冷笑一声:“身为帝女,自是不凡,何劳道长多言?”
老道笑看她一眼,在殿中站定,将苏兰猗上下打量一番,向天子拱手一拜:“贫道夜观天象,旬月终有所得,有一句公主的谶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天子道:“但说无妨。”
老道再拜,直指苏兰猗额间垂珠,透风撒气的破败道袍随寒风萧瑟,苍迈而遒劲的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天象所示,这位清河公主,便是未来新帝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