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弥散于溽暑江风,二十多年前寂寂除夜,自心中生出的蜿蜒寒意,终于在此时抚平。
在襄阳停歇的间隙,她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军府离京后不久,皇帝以殿中将军钟彻为正使,派使团出访慕容氏。
来而不往非礼也,钟彻此行虽名为修好,可眼下关头却颇有些耐人寻味。东府雨夜那一场争执,成昭远满怀怨愤的目光,时时如滚烫的蜡泪,从成之染心头滚落。
她不由得攥紧信笺。
风丝从指间划过,槐花落在她鬓边。她望着云中城的方向,嗅到潼关古道上征尘的气息。
自沔水北上丹水,至顺阳郡,河道陡峻不可通航。文武步骑转而取道武关,从步道入关。蝉鸣混杂着马鸣车响,犹如江涛在山野回荡。待大军望见虎蹋城,风中已带了凉意。
成之染抚过凹凸的城墙,指尖沾着的灰泥,仿佛是当年岑获嘉率军突袭此地的痕迹。长安古道风烟散尽,昔日的刀光剑影俱已成空,八百里秦川在望,她禁不住湿润了眼眶。
当年留守长安的旧部已在灞上列阵相迎,秦州刺史叱卢密等候多时了。他年近半百,驻守关中数年来,眼见得风霜满面,比往日一别沧桑了许多。
望见成之染,他感慨万千。当年送走的分明是大魏镇国大将军,可如今乾坤斗转,冷不防重逢之际,面前人已成为新朝的太平长公主。
苍茫天外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马蹄下的黄土被骄阳烤得火热,灞桥残柳映着秋水芦花,如同平山青翠中的一抹雪。
霸城门外挤满了长安百姓,成之染一行缓缓而入,蹄铁踏在青石长街的声响,惊飞了道旁屋舍间栖息的鸟雀。
长安百姓观者如堵,人群中有人高喊:“太平长公主!是她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妇人将怀中孩童高高举起,孩童伸出小手,想要触碰长公主身后垂下的赤红旗幡。
那可是太平长公主啊。
坊间小儿谁不知她的故事,如何在渭桥拒敌,如何将徒何攻灭,如何辗转奔袭血战金城,又如何千里驰援解围长安……桩桩件件,都久经传唱烂熟于心。
如今那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们兴奋地追逐着队伍,模仿她持刀的姿态,仿佛自己也成了传奇中的一员。
成之染高踞马上,目光扫过几度梦回的长安大街。道旁的杨槐依旧,甚至比当年离去时更葳蕤茂盛。树影落在仰头的百姓脸上,犹如汇入一道璀璨的星河。
秋风卷起几片枯萎的黄叶,飘落在肩头。
成之染伸手拂去,抬头望向巍峨的未央宫阙,一时间悲喜难辨。
北阙在斜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恰与她高大的身影交叠在一处。
往昔与当下在此刻重逢,她忽然明白自己并非远赴异乡,而只是回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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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晋,云中城。
秋日比往年来得格外早,燥热的风丝裹挟着凉意,吹得宫城白楼上帷幔飘飘。
这座新筑的飞楼高耸入云,台榭皆以白石砌成,远望如雪岭孤悬。
帷幔间忽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慕容颂赤足踏过冰凉的石砖,滴落的汗珠被踩出零乱的痕迹。他几近力竭,终于躺倒在九重玉阶之上,周身已大汗淋漓。
服散的燥热仍未从肺腑消散,他心头发狠,生生将凭几上雕刻的兽首掰下一角。
“陛下……”近侍捧着药盏膝行上前,却见慕容颂突然挥袖,将汤药扫翻在地。
褐色汤汁沿玉阶淌下,滴滴答答地犹如血迹斑驳。
慕容颂胡乱扯着身上衣物,冷不丁听到有人惊呼。
“崔祭酒!”
一个颀长人影从殿门飘入,带着阴山终年不化的残雪气息。
慕容颂蓦地一晃神,朦朦胧胧地想到十多年前的代北雪原,那时崔湛也正是少年。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镜,如今映在铜镜里的面容,却活似玄宫里不见天日的彩绘陶俑。
帷幔抖动的风铃化作千军呐喊,整座高台都在发作的药力中猛烈摇晃,绮窗玉户霎时间扭曲成吐信的长蛇。
慕容颂不由得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