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嫌少的话,还可以再商量!”韩姬扒住院门,不肯放手,“你要是不答应,人家小命就……”
“小命不保?一命呜呼?”傅溪语气平淡,却嘲讽十足,“那未免太小看吕相了。”
知道骗不了傅溪,韩姬气馁,不再纠缠,还是想不通明明已经说服嫪易,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让他翻脸不认人。
“喂。”身后传来男子磁性低沉的声音。
韩姬回头。
傅溪挑眉:“你很聪明,这种事情,以后不要沾染,早早脱身为好。”
韩姬上了马车,对着铜镜,仔细往脸上涂着铅粉,遮掩住红润的唇色,不知想到了什么,低笑一声。
越是不近人情的人,偶尔特殊的温柔,才越显得弥足珍贵。
难怪嫪易独得太后恩宠。
目送韩姬上马车离开,傅溪才关上院门,回屋就座。
隔得太远,祁瑶和嬴翮在房中,听不清二人的对话,但也看到了韩姬送金子给傅溪这件事。
傅溪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她讲明韩姬的来意,提出疑问:“只是一个水工,值得韩国如此大费周章?”
“秦为刀俎,韩为鱼肉。事秦紧,可保国安,”嬴翮与祁瑶对视一眼,她语速加快,给傅溪分析目前的局面:“去年,韩国出兵跟随魏无忌攻秦,大败秦军于河外。
如今,王上即位,秦国休整之后,先完全攻占了韩国的……上党郡,后蒙将军平定晋阳,重振威名。
韩国此举,为的是认罪求和。”
而秦国,收下了水工郑国,就等于收下了韩王的示好,两国暂时达成和解。
祁瑶嗤笑出声:“区区一个水工,一些金银,就想买平安,就是让韩国割地与秦,老韩王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割地?”傅溪诧异出声,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国家领土与主权完整,不容侵犯。
“十三年前,韩王被咬下来上党这块肉,也不敢出声。”祁瑶语气嘲弄。
韩王选择了断尾求生,而上党这条被弃掉的尾巴,却比韩王更有骨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转而向赵国投诚。
十三年的那一天,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她为新妇不久,因为子楚的缘故,不得不和她的生母——平阳君夫人,又有了来往。
那一天,平阳君赵豹连夜进宫,在赵王面前,和平原君就该不该吞下上党——这块秦国撕咬下来的肉,争论不休。
然而,赵国并不惧秦,秦纵有白起,赵亦有廉颇,到嘴边的肉,哪有不吞的道理。
赵豹无功而返,秦赵大战在即。
“秦赵大战,死伤无数,四十万大军,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二百四十人。”
作为子楚的夫人,那次大战过后,赵国仇秦情绪高涨,她和母家在赵国的处境,也愈发尴尬。
不久,子楚出逃返秦,同行的,除了那位大商人吕不韦,还有她的好妹妹荀姬。
只留下她和政儿,在那个男女老少,都恨不得手刃秦人的邯郸生存。
从那时起,她对子楚所剩不多的夫妻情谊,消磨殆尽。
“四十万?”傅溪不可置信,四十万即便是在两千年以后,也是一个惨痛的数字,更何况是在人口本就稀少的战国。
“二百四十?”嬴翮小声重复了一遍,皱眉不语。
面对质疑,祁瑶微抬下巴:“我可不会记错,当初……”
案下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嬴翮朝她使了个眼色。
祁瑶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没有控制住,差点在傅溪面前暴露身份,当下不再多言。
傅溪垂眸饮茶,假装没有发现二人的小动作,她是故意将此事说与祁瑶听,提醒她注意韩国的动向。
嬴翮和祁瑶,比她更了解战国的情况,看来这次是她多心了。
不过,四十万?
……也太可怕了。
十三年前的那场大战,由秦赵利益之争而起,两败俱伤而止。不同人的处境和立场,或许有区别,但对这场战争的恨意,是一致的。
它结束了太多人的生命,也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
它并没有结束,每个夜晚,在幸存者的噩梦中反复上演,在仇恨的余火中,熊熊燃烧,待人们发觉时,早已身陷囹圄,自顾不暇。
*
在王贲日复一日的教导下,傅溪的识字本领飞速进步,处理一些简单的宫中事物,也得心应手起来。
她在飞快适应这个时代,也在努力靠近历史上的嫪毐。
上次关于韩姬的事情,由她汇报给十九局后,引起了高度重视。
十九局商讨后认为,这看似是一件小事,但可能是嫪毐奸臣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傅溪拒收贿赂无可指摘,但她此时最重要的任务,是扮演好嫪毐,理应站在他的角度行事。
大奸臣如何能够两袖清风?自然是来者不拒,通通收入囊中才对。
处理好宫内事物,傅溪起身,打算去校武场领着阿琦回家。
书馆那边的老师,嬴翮已经负责帮忙打点好一切,她却有些犹豫,是否真的要送阿琦去书馆。
同嘴甜外向的康康不同,或许是因为童年经历,阿琦对待陌生人,总会很抗拒。
王贲虽然有神童之名,但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由他教授阿琦,只是权宜之计。
一路上傅溪都在思考这件事情,等她抬头时,已经走到了校武场。
空荡荡的校武场,只有玄衣少年孤零零立在风中,背影看上去莫名落寞。
如果是二十岁的傅溪,她会唤他的名字,毫无芥蒂地扑人他怀中,明知对方听不懂,也会尽力安慰。
那时他们语言不通,却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现在的站在这里的,是三十岁的傅溪,他们之间的隔阂,不仅仅只是时间。
此刻,他们沟通无阻,却心生嫌隙,格格不入。
她收回视线,脚步轻移,欲悄无声息离去,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竹箭。
听到声响,秦政偏头,有些意外她的到来。
她捡起竹箭,暗自气恼。
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把竹箭乱扔。
“是成矫的箭。”秦政指着箭身一处的标记。
既然没走成,傅溪也不再逃避,她将竹箭交给秦政,开口询问:“可有见到阿琦?”
进宫后,她先送阿琦来了校武场,才去忙日常工作。
这会儿,没有看到其他人,她猜测阿琦应该是跟着芈芙玩去了。
秦政盯着手中的竹箭,长长的睫毛,挡住眸中的情绪:“今日王师告假在家,并未上课。”
“寡人一直在这,未曾见过阿琦。”他抬眼,告知傅溪这个消息。
这句话,对傅溪来说,如同晴空霹雳。
这半日阿琦去了哪里?现在又身在何处?
这偌大的王宫,她一个识字的大人,都可能迷路,更何况是阿琦一个小女孩?
那是滑年付出生命去守护的妹妹,却因她的一时大意走丢。
一时之间,傅溪慌了神,转身欲跑,却被少年拉住手腕。
他很清楚,嫪易身患眼疾,根本没有办法找人。
“我陪你找,”他顿了顿,补充:“她不会有事的,寡人向你保证。”
少年的声音,因为这几日太过疲惫,有些低哑,但这一句轻轻的承诺,却轻而易举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安。
不同于傅溪这边的心急如焚,阿琦正坐在树下,同李斯讲述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三人的经历。
“阿贲哥哥,什么都好,但是他总是喜欢讲我一些听不懂的东西。”她说的是,王贲教授他们识字这件事情。
李斯时不时点头,这几日和阿琦的对话中,他已经大概套出了一些情况,再次同阿琦确认:“那位待阿琦很好的嬴夫人,就住在隔壁?”
他光知道嫪兄胆大妄为,在布满太后眼线的王宫,和嬴夫人私相授受,却不想,嫪兄竟还敢在对方夫君的眼皮子底下……
“阿琦,答应叔叔,”李斯蹲下,小心措辞,“平时带着康康,乖乖待在家中,尽量不与隔壁的人家来往。”
这件事情,他必须同嫪兄好好谈一谈,这样的环境,对阿琦和康康的成长,极为不利。
阿琦歪头,有些不解。
李斯望了望天色,暗道不好,他光顾着和阿琦聊这些事情,忘了时辰。
“时候不早了,阿琦,我先送你回去。”
阿琦牵着李斯的手,不走正道,脚踩在廊外由卵石铺成的散水上:“康康被送进书馆了,不能来。还有,还有!书馆里有一只叫一一的小猴子。我也想见见,自从下山之后,都没有见到过了。”
李斯知道小孩子,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他没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孩子,对于阿琦却抱有无限的耐心,配合道:“是吗?我也想见见那只小猴子。”
二人有说有笑,远远望去,亲密如同父女,直到和廊内步履匆忙的二人相遇。
“溪溪!”阿琦望见傅溪,伸手挥了挥,随即意识到她是偷跑出来的,又急忙捂住嘴。
傅溪绷着脸蹲下,一把抱住阿琦,一向冷静的表情,此时全是后怕:“你去哪了?”
阿琦愣住,环抱住傅溪的脖子,拍拍她的后背,有些内疚:“对不起。”
“对不起的是我。”傅溪拉开距离,仔细检查阿琦身上有没有伤口。
秦政视线从紧紧抱在一起的二人身上移开,落在廊外面生的郎卫身上,移步上前,他站在廊下,居高临下:“你是?”
李斯无奈拱手:“在下李斯。”
正搂着阿琦上下打量的傅溪顿住,惊讶之余,松了一口气。
万幸,还好是李斯。
也对,除了她,只有李斯,能够带走阿琦。
秦政微微眯眼,这个名字,他听过不同人提起过。
“寡人听说过你。由吕相举荐,和嫪易一样,出身相府。”秦政偏头望向傅溪。
傅溪揽住阿琦的肩,此时她心情已经平复过来,又回归了原来那个生人勿进的模样,语气平静:“不认识。”
李斯不该与嫪毐产生交集,尤其是在秦始皇面前。
为了李斯日后的仕途,这句话,傅溪说得斩钉截铁。
秦政挑眉,这与他知道的,可不一样。
李斯没有出声否认,心中生着闷气,嫪兄同他划清界线时,丝毫没有犹豫。
“今日之事,谢过二位。告辞。”傅溪避开秦政探究的眼神,带着阿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秦政负手,正要移步跟上,却被这位郎卫的话,绊住了脚。
李斯道:“我知道王上心中所忧,今日子时,在此恭候王上。”
秦政偏头,眼底威压浓重,李斯依旧笑容和煦,朝他拱手,像无事人一样离开。
直到走进拐角,李斯才松了口气,这个机会,他等了很久。
希望这次,他能赌对,赌对秦王心中的谋略与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