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时间,可以看见三次日出日落,射出几百支箭,练熟一首好听的曲子,但却读不懂一个人蓄意隐瞒的过去。
这点,秦政深有体会。
他背着手握紧竹简,听着身边成矫和芈芙的对话。
“阿娘喜欢吃卫国的点心?我怎么从没发现这点!”成矫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案上的竹简上,很是惊奇。
他做儿子的,都未曾注意到的荀夫人的喜好,芈芙不过几天的观察,竟然能够了如指掌。
芈芙与王贲相视一笑,她从成矫手中抽走竹简,细细卷好:“你没发现的东西多着呢!”
“还不是有阿贲帮你,”成矫不屑扭头,轻哼一声,“重色轻友,只帮她不帮我。”
王贲连忙解释:“我只是陪着芈姑娘,这些都是她一人的功劳。”
这话成矫却是不信,在他心中,芈芙一直都是垫底的存在,什么也做不好。
他东瞧瞧,西摸摸,眼睛往秦政身后的竹简上瞟:“王兄,你肯定做得比芈芙好,让我看……”
话未说出口,秦政淡淡抬眼,不拘言笑,压迫感十足。
原本嬉皮笑脸的成矫打了个激灵,不用秦政多言,迅速乖巧入座。
然而既然是答卷,即使秦政内心再不愿意,也会被人打开。
王翦踏入屋内,三日时间已到,他已经迫不及待检阅众人的成果,挥手让王贲去收取三人的竹简。
他清楚想要了解一个人的过去,三日远远不够,也从未真正想过靠芈芙一个小姑娘完成这件事情,只是借此机会寻找突破口而已。
王翦率先打开芈芙的竹简。
这次芈芙的表现出乎意料,满满一卷的字,事无巨细,记载了一个人所有的喜好。
只是……
他又看了成矫的答卷,有芈芙珠玉在前,成矫的调查结果就显得有些粗糙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所调查的人都不是抽签的结果,
王翦微微眯眼,沉声道:“私换考题,你们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芈芙心下一慌,紧张咬唇,下意识望向王翦身后的王贲。
“阿父……”王贲会意出声,却被王翦抬手打断。
“这次算了,下不为例。”王翦不用想也知道,私自换考题这件事情谁才是幕后主使。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王翦满怀期待打开“幕后主使”秦政的竹简,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大块空白的竹简气笑。
秦政面无表情盯着桌案,这三日他天天往嫪易家跑,讨巧卖乖,无所不用其极,奈何嫪易油盐不进,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嫪易家中的用具摆设,风格杂糅,并无特定喜好。
她本人又说的标准官话,对于七国的了解,比他还少。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嫪易是凭空出现的人,如风一样来去无踪,了无牵挂。
他只能假装好奇,装得像个普通的平民少年一样,缠着她问东问西:“我从未出过咸阳,先生不是秦人,是从何处来秦?”
“从来处来。”傅溪拿不准秦政是在玩什么游戏,默默和他拉开距离,搪塞道。
“原来如此……,”秦政抬眸,脸上的酒窝晕开,不见半点被搪塞的尴尬,再接再厉,“那先生离家在外,如何排解思乡之情?若是如蜀地与韩国这般相近之地倒容易,若是偏远如燕齐,可……”
“四海为家,”傅溪打断秦政的话,内心起了防备,“无需排解。”
她并不怕秦政去调查,她的身份凭证都是十九局对嫪毐身上的凭证,一比一复刻而成,足以以假乱真。
至于她的过去,她隐居在山中三年之久,三年这个期限,对外她大可以说得更久,若是秦政想验证真假,只能去审问山中野兽了。
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本事让野兽口吐人言了?
热闹的气氛一静,康康眨了眨眼睛,依依不舍让出咬了半口的西瓜,高举到傅溪嘴边,大力推销,试图缓解气氛:“姑姑,甜!”
傅溪抓住他胖成一节一节的小胖手,熟练把西瓜塞回他嘴里。
秦政可没那么容易放弃,继续打探:“此物是先生家乡的特产吗?我还从未见……”
鲜红的瓜瓤抵在他的红润的唇上,挡住了未说出口的话。
秦政愣住,可傅溪却表情从容,直到他张嘴咬住,她才松开指尖。
甜味在唇齿间泛开,秦政却有些异样情绪,长长的睫毛不自然飞快扇动。
当着所有人的面喂他吃水果,这举动实在太出格了。虽然他年纪尚小,但他也是男子,嫪易这个人,一点男女之别都不懂。
当真……当真孟浪,……轻浮!
可惜不等他说出这些心里话,傅溪已擦干净手上的汁水,利落起身,抢先拿话堵他:“食不言。”
秦政只能咬着清甜的西瓜,不甘心望着傅溪关门进屋。
这些客观条件,不是王翦需要考虑的。他的计划虽然因秦政的自作主张而被打乱,导致最终结果南辕北辙,但看到秦政受挫,王翦不免有点幸灾乐祸。
秦政这小子不知受何人教导,惯会装腔作势,喜欢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谦卑之态来,骨子里却有着长期养尊处优的傲气。
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不要说平常的六艺之学,甚至在政治素养和用人眼界上,小小年纪的秦政,也远超很多混迹官场多年的官员。
不过今日,这位天之骄子要在他这里碰一头灰喽!
王翦迫不及待动动手指,接过王贲奉上的朱笔,大手一挥,在竹简上写下了鲜红的评价。
“王上骄矣,不可自矜。”王翦语重心长道。
秦政默默接过竹简,没有辩解。
*
回廊拐角处站着一人,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拿着鸡毛掸子擦拭壁画上的灰尘。
在她身前是一幅壁画,画上一人着玄色祭服,头顶有凤鸟与游龙徘徊,对着似流水的青绿色波纹举行着某种仪式。
壁画保存完好,线条古朴豪放,画风却细致传神,寥寥几笔,栩栩如生。
朱砂、石绿、石青、石黄、赭石,所有此时能运用的颜色,都被绘制于宫墙之上。
这些被磨成细粉的矿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幅壁画,此刻被重新赋予了生命。
秦政停住脚步,盯着那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贲偏头一看,诧异出声:“嫪先生?”
嫪易怎么会做这种粗活?
傅溪闻声回头,只露出一双冷淡的眸子:“有事?”
她路过此处,见小宫女个子不高,打扫不到高处的灰尘,她又正好无所事事,便帮个小忙。
“寡人确实寻你有事相谈。”秦政握紧手中被评为“最末”的答卷,走向不远处供人休息的亭阁。
扫落灰尘的手一顿,傅溪没有回应,继续埋头清扫灰尘。细细的灰尘落在微光中缓缓沉浮旋转,有种岁月静好的悠闲。
王贲眼见着王上已经走出很远,嫪先生却还不慌不忙擦着不重要的灰尘,他心中着急,正要开口。
一只鸡毛掸子横在他身前,待王贲后知后觉接过,傅溪才不慌不忙跟在秦政身后。
王贲低头看着手上的鸡毛掸子,再抬眼,不远处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一个有意放慢脚步,一个仗着自己腿长,快步追上,不一会便并肩而行。
他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刚才的担心不过是杞人忧天。
王上内心没有那么针对嫪先生,嫪先生也不如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冷漠无礼。
王贲长舒一口气,抱着鸡毛掸子,仰望着壁画,自顾自欣赏起来。
*
“你方才看到的那幅壁画,刻画的是当年高祖父惠文王祭祀亚驼水神,诅荆国以求胜的事迹。”秦政偏头看了傅溪一眼,主动挑起话题。
“亚驼?”傅溪所了解到的神仙,多是佛祖玉帝之类的神话故事,对于秦人所信仰的山川神灵闻所未闻。
“便是咸阳城北面的泾水。”秦政听出她语气中的陌生,出声解释。他内心也很讶异傅溪连这种常识都不知晓。
他不动声色套话:“你家乡也有信奉的神明吧。”
“我从来不信这些。”傅溪摇头,她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她瞟了秦政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没想到这小古人看着什么都懂,却还信这些荒诞的鬼神之说。
二人在就近的亭阁就座,听到秦政说明来意,傅溪这才明白他三天两头往她家跑的目的。
“你想知道什么?我尽力回答。”傅溪看向远处层层起伏的山峦,忍住心中没来由的不悦,假装配合。
秦政移开视线,他一向是个好学生,门门功课都要做到最好,但是这一次功课却成了最末。
他还记得王翦递过来竹简时的揶揄表情:“王上也有不擅长的时候呢。”
那门课上,他的最终评价是最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