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不过三言两语,便使其动气。可见他的猜测不错,王上确是嫪先生的软肋。
二人的争吵引起了康康的注意,他望着门外疑惑歪头。
“安心写字。”阿琦小声提醒,一手却捏紧胸前的布袋不放,显然将二人的谈话听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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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政穿着华贵裘衣饶有兴致煮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听到脚步声迅速抬眼,看清来人后,一改往日的故作深沉,不自觉泛出甜笑,蓬荜生辉在此刻不再是恭维的词。
本是来赶客的傅溪一时语塞,那些准备好的刻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上前拱手行礼,语气冷硬:“不知王上圣驾,有失远迎。”
“先生的伤需多加注意。”秦政觉得一板一眼行礼的傅溪有几分趣味,平常可不见她如此知礼,他忍笑抬手去扶她受伤的手。
才虚虚碰到肌肤,一向不在乎男女之防的傅溪,后退一小步避开,避他如洪水猛兽。
秦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收敛了笑意,假装无事人一般收回手,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好似满怀期待拥有了一颗甜柿子,才发觉涩口难以下咽。
傅溪并不看他,方才王贲那一番话简直荒唐至极,她整理好措辞,正要“好声好气”请秦政出去。
他却兀自入座倾身为她斟茶,抬眸浅笑:“请用。”
“多谢,”傅溪无法拒绝,只能浅啜一口,放下陶杯,准备开口谢客,“今日……”
不想对案那人也异口同声道:“今日……”
二人视线相对,傅溪刻意避开那人盈满笑意的双眼:“王上请说。”
秦政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的匣子,鼓足勇气置于案上,他眼中的笑意不见,郑重其事道:“寡人今日来,是有事相告。先生身边可有一人名唤阿尚?”
“阿尚”二字让傅溪诧异,王尚不就是秦政,他又在玩什么新鲜把戏?
“他蓄意接近先生,虽未包藏祸心,可也另有所图,”说到这,他低笑了一声,语带嘲意,“此人不识好人心,不分清与浊,不辩善与恶,枉先生对其关怀备至,他却一直欺瞒诓骗先生,真乃罪大恶极!”
傅溪握紧陶杯,轻声重复:“罪大恶极?”
“是了,罪大恶极,”秦政微微一笑,抬手打开匣子,将匣中的一切毫无保留呈现在她眼前,“证物在此,不容抵赖。”
傅溪狐疑垂眸,望见熟悉的匕首,心下一沉。
这把匕首镶满珠宝,手柄最上方一颗宝石,鲜红如血。
此物她不只见过,还被秦政架在她脖子上过。
自己检举告发自己,秦政此举是何意?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十年前是,现在也是,随意拿她诓骗取乐,从未有过半点真心,更不曾有过一次坦诚。
不等她细想,耳边传来秦政低沉的声音,他不再自称“寡人”:“这世上没有阿尚,只有我。”
傅溪愣住,宝石折射的五彩光芒印在她的脸上,神色莫测,心中积累的怨怼,被秦政一番坦白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物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从不离身。我利用你的眼疾,装成另一个人接近你。从头到尾不识人心的人是我,欺瞒你的人是我,罪大恶极的人也是我。”秦政徐徐道。
这件事,在来的路上他斟酌了许久,但看到眼前之人时,心中便有了决断。
他不想再欺瞒她,他想她知道,秦王是他,王尚也是他。
他们最初相识时,生了误会已是遗憾,现在坦白尚且为时不晚,此番之后,他与她便再无嫌隙,往后……往后他想她依旧待他如从前,如何待阿尚,便如何待他。
思及此,他心中除了不安外,竟隐隐有些期待。
话说到一半,四目相对,秦政一怔,一时失声。
她的眼神很深,也很明亮,如同夜潭中藏着一轮明月,令人心生向往,又望而却步。
“说完了?”傅溪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起身顾左右而言他,“我有伤在身,招待不周,王上请回吧。”
秦政端坐在原地,没料到她反应竟这般平静,一时情急拉住她的手,慌忙道:“此事非君子所为,是我亏欠良多,你若心存不平,任凭处置。”
傅溪愣住,垂眸盯着二人紧握的手。
冬日严寒,他手心的温度不足以御寒,却能慰藉人心,令人动了不该有的贪恋。
可……终究不属于她。
“如何?”见她不语,秦政抿唇,手心紧张到出汗,却固执不肯松手。
他不后悔方才的许诺,也不惧怕任何惩罚,眼前之人在,他便会安心。
少年满心满眼的信任,在傅溪看来太过刺眼。
“如果我说我全都知道呢?”她试图激怒他,“我确有眼疾,但你和别人不同,即使化成灰,我一眼也能认出来。
你以为是你在诓骗我,错了,真相是我一直在戏耍你。”
此话一出,秦政不可置信抬眼,确认她说的是真话,不自觉松开她的手。
傅溪握紧空落落的手心,明明目的达成,却生不出一丝欢喜。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不愿扯下这块遮羞布,反而默许纵容他。
若他是肆意妄为的主犯,那她便是为虎作伥的帮凶,同样罪大恶极。
说到底,她并非同他置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傅溪转身欲走,衣袖却被那人轻轻牵住,她没有回头,只听见少年的声音轻快且毫无芥蒂:“既如此,你我之间便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