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温暖如春,挡住了室外的风雪侵扰,成矫一手掌住筑的一端,一手执竹尺闲闲敲击琴弦,弦音断断续续倾泻而出。
一首复杂的曲乐,在他手中被随意拆分成混乱的几个小节,又乱中有序,别有一番趣味。
一曲结束,余音袅袅。
王贲不由称赞:“曾闻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今日有幸听到公子的曲乐,才略知其中真义。”
他此言并非谄媚奉承,宫中乐曲多庄严肃穆,筑音更是悲壮慷慨,但在成矫胜在能打破常规,突破乐器自身和宫中曲乐的限制,赋予筑音另一种魅力,奏出新意来。
成矫对此很是受用。他挥挥衣袖,示意身后的侍从收好筑器,忍不住得意:“这是自然,本公子岂是那些庸俗乐师能比的,对吧,王兄?”
出乎意料没有得到回应。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上首一反常态的玄衣少年。
秦政对此毫无察觉,他盯着案上插着孤零零一支箭的铜壶出神,思绪回转。
那日她置气出宫后,他忙着准备祭祀大典,等处理完政务,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
往常都是白季负责监视她,并定期同他汇报日常动向,如今白季派去别处,他和那人之间也断了联系。
阿娘宫中、校武场、假山林……,宫中所有能偶遇的地方,他都去了,却见不到她的人影。
难道……她有意躲着他?
秦政抽出竹箭,快把这支平平无奇的竹简盯出花来:“她近日为何如此反常?”
此话一出,不等王贲思索王上所问何人,成矫已经激动抢答:“王兄也这么认为?王翦近日魂不守舍,行为举止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秦政挑眉,也知自己一时失言,将错就错,顺着成矫的话:“怎么说?”
“他已经整整半月不曾罚过我了,反常至极,”成矫哀嚎一声,难掩挫败,“你们说,王翦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秦政和王贲忍笑对视一眼,确实反常。
未防成矫胡思乱想,王贲无奈浅笑解释:“二位多虑了,阿娘这些日子出远门,阿父为此心情不佳,不仅食欲下降,连兵书也提不起兴致了。”
闻言,成矫一扫忧色,拍案肆意大笑:“只听说过丈夫出征,女子在家首如飞蓬的,没想到王师也这般……”
“成矫。”秦政出声制止成矫的口无遮拦。
他虽认同成矫所言,在白季这件事上,王翦的确太看重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了。
他不过令白季故地重游一番,并护送妇孺回秦,王翦便失魂落魄到这种程度,若是日后真令白季领兵出征,王翦又将如何?
但即使成矫所言为真,也不能当着王贲的面说这些。谁愿意听外人论自己父母的不是呢?
“这几日怎未见嫪易?”秦政顿了顿,适时转移话题,脸色如常,掩住眼底的笑意,“莫要误会,是那日她投壶身手极好,成矫一直念念不忘,想着讨教一二。”
成矫本想反驳,这几日没遇到嫪易,他心情舒畅许多。又转念一想,定是王兄知他苦投壶久矣,才特让嫪易教他,他可不能推辞,辜负了王兄一番心意。
“即刻差人宣他进宫便是。”成矫昂首,浑然不知此举正合秦政心意。
一番话听得王贲汗流浃背,未曾想嫪先生外出一事竟未禀明王上,他遮掩道:“嫪先生,只怕有事耽搁,不能前来。”
成矫不满:“本公子请他,他敢不来?岂有此理……”
话说到一半,他没了底气,依嫪易的怪脾气,那人还真敢抗旨,遂不再言语。
王贲略微松气,知道成矫骄纵任性,却从无坏心,只会嘴上抱怨几句,不会真去计较,此事便算轻轻揭过了。
不想另一人却不达目的不罢休。
秦政一刻都不愿再等下去。
那日投壶,她同他较劲,口口声声要让他失望,他也毫不相让,故意以言语激她。
她若因此恼了他,他往后便让着她,不再惹她生气,总好过见不到人。
他掷箭入壶,不容分说起身:“备车马,出宫会一会她。”
成矫对其唯命是从,自是没有异议,兴致勃勃跟随。
“王上,不可!”眼看瞒不住了,王贲只能道出实情,“嫪先生已不在咸阳……”
秦政脚步止住,眼中笑意淡去,不怒自威:“何人允她离秦?”
他往日对王贲多有欣赏,待其温和有礼,与其相处不像一国之君,倒真如同龄好友一般亲近。
此时卸下伪装,脸上失了随和的酒窝,王权威严顷刻间碾压而下,左右莫敢仰视。
*
狂风呼啸,战马嘶鸣,两军对峙,兵刃相接。
嬴翮置身其中,望着四周相互搏杀的场景,一切似曾相识,恍然又回到了从前。
她缓缓低头,怔然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衣摆,脚下洁白无瑕的雪地已然成了一片血海。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她抬眼,盯着几步开外举起银色长剑下令的将领。
那人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除去一身戾气和锋芒,竟和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孔。
嬴翮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胸口仿佛被千斤重石吊着下坠,难以呼吸,直直盯着前方发愣。
“阿翮?”傅溪被阿翮的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出声。
没有得到嬴翮的回应,只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气声,意识到不对,她忙起身查看,借着月光只见嬴翮两手死死勒住自己的脖子,显然还陷在方才的梦魇中。
顾不得其他,她掰开阿翮掐住脖子的手,紧紧握住:“你做噩梦了?”
“梦?”嬴翮机械重复了一遍,下意识想反驳,那并非梦,是她回避多年,不愿面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