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岳小丁伤势略微好转,一行人不再耽搁,径直驱车前往邯郸。路上傅溪她们尚可以吃干粮饱腹,岳小丁这个病人却敷衍不得,不多时便在路边稍作休整,等赵嘉煮好清粥后再上路。
赵嘉对此颇有怨言,懒懒散散拾着柴火,心说饿死那厮再好不过。一抬头瞧见傅溪抱臂靠着车厢,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腰间配着的青铜剑无声威胁着他,想起那日这人单手无情卸掉岳小丁胳膊的场面,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偷懒,一路小跑就地煮粥。
傅溪抱臂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尚不知她已成了别人的心理阴影。
自从那日被嬴翮点醒后,她的心头始终有层厚重的乌云压着,暗自神伤。滑年太傻了,轻易相信她这个外人。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弥补阿琦,都比不过亲兄长的陪伴。
一卷竹简被递至她眼前,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看向靠过来的嬴翮,眼带询问。
没有得到答复,她打开竹简,入目是一连串陌生的名单,姓名籍贯不一,唯一相同点是这些人的年纪都为十五岁左右。
莫非……
身侧贴上一阵热源,嬴翮挨着她坐下,无视她的反抗,脑袋枕在她肩上。
她欲言又止,并不习惯与人亲近,正要退开保持距离,便被嬴翮一声叹息止住了动作:“如你所见,这是那二百四十一人的身份信息。”
整整十五年,这些人的面貌已经模糊,但他们的名字,早已一笔一划刻在她的骨血中。一人背负着这些过往,即使是她,也会有疲惫不堪的时候。
傅溪被倚靠的半边臂膀僵直不动,故作轻松:“那便好,只要找到其中一人,就能问清当年真相。”
此话说得容易,但她们都清楚,岁月如梭,要想寻得这些人,并非易事。
更何况,真相或许并不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归乡路远,有人因各种意外客死于途中,也是有可能的。
二人沉默一阵,炊烟升起,赵嘉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架好陶釜,再顾不得风度礼仪,腾出手擦了两把脸上的汗,浑然不知脸上抹上了黑灰。
“何必如此折腾他?”嬴翮目睹了全程,好好的公子王孙,跟着她们几日,便被磋磨成了煮饭小厮,再看不出当初的富贵闲逸。
傅溪面无表情:“劳动改造,通过督促其进行体力劳动,以提高思想觉悟,达到改邪归正的目的。”
嬴翮听着这弯弯绕绕的话,一拍掌,懂了,这是拿赵嘉当犯人使呢。
她对傅溪的手段没有任何异议,更加不会对同情赵嘉半分,也不介意给小易再添点乐子,她冲赵嘉扬声道:“听闻阁下出身邯郸豪族,我们从未去过邯郸,说起来,秦王外祖家也是邯郸豪族,说不定你们之间还有些渊源在呢。”
赵嘉脸色一僵,他并非豪族出身,更不想提到秦政,但见一向眼高于顶的傅溪也用余光看他,心下意动,撒开怀中的湿柴,站起身装腔作势道:“实不相瞒,秦王是我儿时的好友。你们此番护送我回邯郸,作为回报,不仅有黄金百两,届时我还会修书一封给秦王,替你们说情,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
此话一出,傅溪不置可否,垂眸继续看那卷名单。嬴翮倒是饶有兴致等着下文。
无人回应,高官厚禄,在赵嘉看来已是十分丰厚的条件,面前这两秦人却无动于衷。
他挺直腰板,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你们不信吗?本公……我还帮秦王赶过狗,他从前只是我的跟屁虫,连狗都怕,在邯郸全靠我罩着他。”
可如今,曾经的跟屁虫已经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秦王,他却潦倒至此,有家难回。
为了讨生活,他不得不贴身伺候那个卑贱刺客的衣食住行,即便是他父亲赵偃,又或者是他祖父——当今赵王,也不曾让他如此侍奉席枕。
“那便多谢阁下美意了。”嬴翮忍笑附和赵嘉,转身朝傅溪使了个只可意会的眼神,摆明了不信。秦王如何能惧怕犬类,宫中多有猎犬,从未见他露怯过,也亏得此人如此费心扯谎。
傅溪却难得正眼看赵嘉:“你和秦王真是故交?”
赵嘉迎着她的视线,微扬下巴,露出滑稽的花脸:“你还不相信?”
傅溪没有回答,关于赵嘉的话,她已经信了七八分。既然如此,托秦政的福,她也不用对赵嘉手下留情了,往后大可放开手好好整治他的扭曲心理。
不过在那之前,她视线扫过赵嘉的大花脸,委婉提醒:“有空照照镜子。”
她意在提醒他脸上的黑灰,听在旁人耳中便变了意味,大有嘲讽赵嘉不自量力与秦王攀交情的意思。
赵嘉敢怒不敢言,还以为搬出某人后会被另眼相待,这下希望落空,只得灰溜溜蹲下继续煮粥。
柴火未干透,炊烟熏得他眼睛生疼,他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忍住情绪搅拌白粥。
赵嘉原以为他在家里不受父亲看重,已经是老天不公,现在才知人间疾苦。
他虽然身为家中嫡子,却不得赵偃欢喜。赵人皆知,赵偃盛宠倡姬,子凭母贵,倡姬之子赵迁最得赵偃喜爱。
在年幼的赵嘉眼中,倡姬夺走了他母亲应有的宠爱,赵迁更是他父亲见异思迁的罪证。
那日他又一次因为同赵迁争吵,受到赵偃的训斥。父亲训斥他时,如同他是毫无尊严的奴隶一样。
他挣开赵偃压着他道歉的手,第一次大声反驳,甩开一众侍从躲在园中,如同丧家之犬无二。
“汪汪汪!”
他抬头,便见一只獒犬在附近耀武扬威狂吠,一眼认出这是燕丹的笨狗。
燕丹与赵迁交好,连带着这条狗看着也似主人一般面目可憎起来。
赵嘉小手举起脚边的石块,狠狠朝獒犬砸去。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獒犬被石头一砸,瞬间懵了,不等它看清敌人,又是一块碎石砸来,它扭头夹着尾巴慌张逃窜。
赵嘉正愁无处发泄怒火,好不容易遇到了可以供他欺负的对象,不依不饶跟在后面还要再砸,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住:“等等。”
他回头,便见一面生的小娃娃攀在假山上,摇晃了几步险险站稳,朝他有模有样拱手:“多……多谢你帮我赶跑了它。”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秦政,那个让他往后余生常怀悔意而无颜面对的人。
那之后,赵嘉身后多了个赶也赶不走的小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