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3年,赵国邯郸。
七国之中以秦赵两国国力最盛。正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次年秦赵即因上党之争开启长达三年之久的长平之战,最终白起于长平大败赵军,赵国自此由盛转衰,因而这一年也可以说是赵国走向衰落前的余晖。
而此时赵国的达官贵族尚不能未卜先知,依旧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陈年的美酒,卫国的舞娘,齐国的乐师,士氏一族将天下最好的一切搜罗起来,又加之以身份尊卑的门槛,其门下的酒楼便成了受赵人追捧的邯郸第一楼。
傅溪望着眼前繁荣的景象,呆滞了一瞬,才意识到她已成功脱困。
她松了口气,正要悄悄退出大厅,不巧撞上身后端着美酒入内的侍女,侍女惊呼出声,惊吓之中托盘倾斜,盛满美酒的酒樽顺势摔落。
傅溪长臂一展,险险接住酒樽放回托盘上,一转身,在场所有人都停下交谈望向她这处。
她刚从火海中逃生,身着黑衣尚看不出痕迹,但发丝散乱,脸上被浓烟熏得黑灰,独剩一双清亮的眼眸,怎么看,都跟这群沉迷声色的王孙贵族格格不入。
“你是何人?”为首的赵偃惊觉出声,他这是私人聚会,请的都是各国的公子公孙,而此人从未见过。
傅溪沉默以对,她扫视了一下门口拔剑的侍卫,默默握紧腰间的宝剑,按剑拔出一瞬,金光刺眼,暗纹流转。
剑拔弩张之际,忽闻一清朗男声:“慢着!”
她闻声望去,只见窗边一人倚栏起身,长身鹤立,虽然望过去仍是分辨不清五官,动作之间却有着风流潇洒的魄力。
“他是我的随从,想必是有要事寻我,不得以才贸然闯入,”那人一张口,便是随口扯起谎来,倒打一耙,“赵兄不会怪罪于我吧?”
“自然不会。”赵偃示意侍卫收起刀剑,皮笑肉不笑,显然很不待见此人。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说起来都是后世响亮的名号,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相比,自是足够青史留名。
但实则在他们内部,依旧有一条明显的歧视链。
春秋时期,中原各国视楚国为蛮夷,到了战国,又视秦为下等。
而这位男子,便是秦国来的质子——秦子楚。
子楚随意一笑,示意傅溪跟上,边走边假意责怪:“往后再如此冒失,我定要狠狠罚你。”
傅溪讶异看了他一眼,确信从未见过此人,不过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都实实在在帮她解了围。她默默收了剑,偏过头没有回应。
人群中有秦子楚相熟的人,见赵偃脸色难看,立即开口挽留他:“秦兄,这便急着走了?今日赵兄设宴,特意请来平阳夫人的义女一舞,据说其深得卫国舞学大师的真传,舞姿难得一见。多亏了赵兄,我等才能一饱眼福。”
平阳夫人,也便是卫国公主姬媛,善于经营,左右逢源,其背后又有士氏豪族与平阳君的助力,多年来一直是活跃于赵国贵族阶层的红人。
“我倒觉得不过尔尔。”子楚随意一笑,一语双关。他心思极深,赵偃不喜他,他也不见得有多看得上赵偃,更何况他知道秦赵终有一战,与赵偃交好,于他来说并无大用。
傅溪垂眸望去,果然如那掌柜所言,楼台之上,一蒙面舞姬伴着鼓乐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不过,她在咸阳见过最好的舞蹈,且此时也没有为之停留的兴致。
当时她冲进嬴翮的房间,房内空无一人,浓烟之下但见被子整齐未动,窗户大开,便知道阿翮此时无恙。
可当时火势紧急,她已经来不及逃生,事出紧急,为了自保,她只能私自违规启动了时旅器。
阿翮还在十六年后的赵国等她回去,除此之外,此事的前因后果她也得给十九局那边一个交代,一想到那长长的检讨报告便焦头烂额。
刚出门,傅溪便要道谢告辞,那人却抢先开口:“上将军令你来的?”
“上将军?”
“我虽与你素未谋面,但这把剑我却是认得的。是上将军特意为你铸的,全天下只此一把。”子楚误以为她还想隐瞒,言之凿凿。
傅溪顺着男子的视线看向腰间的佩剑。
此剑据阿翮所言,是她阿父所赠,阿翮的父亲又与此人口中的上将军有什么关系?
想要尽快离开的念头被打消,这是一个了解阿翮身份的机会,傅溪握紧腰间的青铜剑,狐疑抬眼:“你认识我?”
“虽然未曾谋面,但久仰大名。你来邯郸必有要事,不必向我解释。如有任何需要,我一定鼎力相助。”
他三岁时,白起便因战功显赫受封为武安君,他是听着白起的神话长大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而那人至今未有败绩,分明是肉眼凡夫,却犹如不败战神。因此对于素未谋面的白季,也爱屋及乌,多有优待。
傅溪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不等她追问,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轻灵的脚步声。
她回头,便见一女子提着裙摆小步下楼,她匆匆躲开避让,眼看着那女子挡住了子楚的去路。
“还请留步,”女子伸手拦住子楚,她带着幕篱,白纱长至颈部,看不清面容,声音中隐隐带着不服气,“阁下方才所言,认为我的舞技不过尔尔,还请赐教。”
她自幼习舞,天赋异禀,更是因此得以长伴公主左右。她的人生有两样东西容不得他人质疑和诋毁,一是公主,二是她的舞技。
傅溪默默抱臂,侧过身去,这话可不是她说的。
子楚被人拦住质问也不慌不忙,他围着女子走了一圈,直直弄得对方无所适从,才开了尊口:“既然姑娘坚持,那在下便直说了。这支舞讲的是齐国杞梁之妻的故事,杞梁战死,其妻枕其尸于城下哭之,十日而城为之崩,并赴淄水殉情而死。依在下愚见,姑娘阅历尚浅,闭门造车,舞技空有技巧,却缺乏感情,索然无味而已。”
一番话有理有据将女子逼退至角落,她多次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只能局促地捏紧衣袖。
子楚一时兴起,借着醉意,一抬手欲挑起白纱,和女子隔着薄纱四目对望:“再者,你我二人交谈,姑娘却以面纱覆面,是否不够诚心?”
话说到一半,他挑起白纱的手顿住,隔着薄纱他也能感受到女子眼中的薄怒。
他笑笑,从未见过这种大胆的小舞姬,不知不觉就戏弄了对方,他不欲再纠缠,正要直起身子退开。
那舞姬却突然抬手拂开白纱,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飞霞,又羞又气仰着脸问他:“这样够诚心了吗?”
不知为何,她光是看着眼前之人,便有些心慌意乱,心口那块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定是被这登徒子气出病来了!
她捧着心口,不敢再看子楚一眼,低头绕开他,慌慌张张往楼上逃去。
傅溪抱着剑围观了子楚调戏小姑娘的全过程,淡淡开口:“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见笑,”子楚也不反驳,脸上看不出来丝毫的不自在,他扫过傅溪被熏黑的脸蛋,“你我在他乡相遇,即是有缘,若不介意,不如在此稍作休息,给我一个为你接风洗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