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相府设宴不同以往,即使只是走个过场她也得勉为其难出席,为的便是尽力贴近还原历史原来的轨迹。如今这些与相府的接触来往,都是日后她造反时牵连吕不韦的罪证。
“这可是相府的宴请帖?久闻吕相招揽天下门客三千,能人异士多汇集于此,实乃千载难逢的盛况。”王贲难得失了矜持,他捧着请帖,仔细相看,但见笔墨鎏金闪闪,竟是以金粉入墨,极尽奢靡。
“你若是喜欢,可以和我同去。”傅溪提议。
王贲少年老成,甚少见他这般失态,看得出来是真心向往,再者,她如今能识文断字,全靠王贲耐心授业解惑,算得上是她的恩师,此番答谢是她该做的。
闻言,王贲脸上一喜,随即似有顾虑,低头无言。
“放心,不告诉你娘。”她猜到他是畏惧嬴翮,可她再怎么看,嬴翮也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责骂于他。
王贲果然不再犹豫:“多谢嫪先生。”
距离子楚驾崩已有一两年光景,群臣之中,蒙骜老将军不喜拉帮结派,自两年前败于信陵君之手后行事愈发低调,是已如今秦国朝堂上吕不韦一家独大,再无对手。
吕不韦于仕途上春风得意,渐渐失去了该有的谨小慎微,而这些转变在相府愈发浮华奢侈的宴会上可以窥探一二。金樽美酒,玉盘珍馐,士人高谈阔论,武将汇聚一堂,入目之处皆是用金银堆砌起来的富丽堂皇。
即使是经常出入王宫的王贲,一时也被相府的纸醉金迷晃了眼。
“齐先生有吩咐,先生喜静,这是特意为您留的位置。”侍者引着傅溪二人在角落处入座,又设有一低矮屏风与席上众人隔开。
“不必拘着,你可自便。”傅溪本就不喜宴会嘈杂,好在有这一清静之地,齐身总算是做了点好事,但王贲就不必在这里耗着。
王贲却没有抛下傅溪一人前去结交旁人的道理,他耐心同她讲着这些日子咸阳发生的事情,比如成矫得了秦政的赏赐,有了第一个挑选良驹的殊荣,在熊豪面前又炫耀了一番,二人差点大打出手,又如芈芙练习射箭的进度没有落下,他一直有在帮嫪先生监督。
傅溪默默听着,并不发表看法,只是垂眸把玩着颈间悬着的银指环。
“还有一事,嫪先生离秦未告知王上,他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莫说我,连成矫都吓坏了。”
傅溪凝眉,当即反驳:“去留是我的自由,何时还要经过他的许可?”
王贲自觉失言,他光想着讲点嫪先生会在意的事,却忽略了嫪先生会因此动气。
二人自入场开始,便吸引了在场多数人的目光,谁都知道嫪易不仅得以成为太后近臣,还在数月前护驾有功,可偏偏自那件事后不见踪影,十分神秘。
在场之人不乏将军上卿,虽有几分结交之意,但自恃身份,不肯去迎嫪易的白眼。而剩下的人或有想借此机会攀谈讨好,以期得到几分照拂,这下又远远瞧见嫪易同那黄衣少年发难,心思便也吓退了大半。
只其中一人却在此时大步上前,恭敬地朝傅溪拱手问好。
“你是?”傅溪心中纳闷,她见此人一身相府家臣的穿着,身长却不及正常成年男子,甚至比王贲还要矮了半头,相府何时来了个侏儒?
“晚辈甘罗,是阿琦的好友,如今得以随侍吕相左右。”甘罗解释道。二人距离上次见面到现在时隔一年,认不出来也情有可原。
此言一出,傅溪反而更加诧异。她家阿琦还少不更事,正是懵然无知的年纪,阿琦的朋友竟然成了吕不韦的家臣?
王贲也是今日才真正开了眼:“能得吕相青眼者,必然是出类拔萃的少年天才。”
“言重了。”甘罗苦笑,他入相府在外人看来是一桩美事,但对他来说其中滋味并不好受,区区空名罢了。相府人人以他年纪尚轻而轻贱于他,他再满腹经纶,再足智多谋,再雄心壮志,也只叹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可奈何。
王、甘二人年纪相仿,又都才识过人,这下宴席相逢,不由畅所欲言,滔滔不绝。
傅溪见王贲有人作伴,便默不作声起身离席寻个清静。
王贲并不阻拦,知他虽有心相陪,但嫪先生早嫌他啰嗦,之前只是压着性子忍着听他唠叨。
傅溪如蒙大赦,正巧院中几人正在射箭,她手痒了许久,当下取弓专心调试。
李斯已经暗中观察傅溪许久,见她一人在角落捣鼓弓箭,宴席又已至高潮,多数人已酣然大醉,无人在意他的行动,当下佯装无意靠近她周围。
“嫪兄,护送我妻儿一事,多谢了。”
傅溪一惊,放下弓箭欲走,暗道大庭广众之下,李斯上来攀扯作甚,日后受她牵连如何能行?
“夫人已将事情都告知我了,嫪兄敢做敢当,总得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你也觉得秦王是想要借你的家人牵制住你?”傅溪止住脚步,但凡李斯说出一个“是”字,便调头离开。
李斯摇头,此事确实是误会。
阿荛向来谨慎,若是什么楚王、赵王派人来接,阿荛这么想倒也没错,但秦王不同。
诚然妻儿在秦,会牵制住他,但他与秦王这些时日相处,深知其并非胸襟狭小之鼠辈,断不会做出这种挟家属以令臣子的下作事来,秦王算计他的是另一件事。
他与嬴翮之间,即使没有嫪兄一事,也会难以握手言和,盖因他二人皆心思深沉,气场不合,相看两厌。他的借刀杀人计划,虽然受到秦王的敲打不得不一拖再拖,但从未有一日打消这念头。
可秦王这一招,使得他不得不受了嬴夫人的恩情,倒叫他有苦说不出来。看在嬴夫人一路护送他妻儿至秦的份上,于道义上他是无法再动手的。
“自然不会。若真这么算的话,咸阳臣子岂不是人人自危?哪还会有心情在此地饮酒作乐?”
傅溪眉目略微舒展,心道,这话李斯回家去可得和阿荛好好说道说道,莫再凭空污人清白。
李斯冒着被傅溪怪罪的风险上前交谈还有一事,他见过那少年家臣数次,依稀记得当日这少年追在阿琦马车后的无礼举动,当下指着与王贲相谈甚欢的人道:“那是何人?和阿琦什么关系?嫪兄你怎不加以管教?”
傅溪虽不知李斯操的哪门子心,但她此时心情甚好,一一如实答了。
“甘罗?秦地甘氏,”李斯默默念叨,忽的眉头一松,抚掌叫好,“嫪兄果然思虑周全。”
秦地甘氏为姬姓,阿琦也为姬姓,无论是律法还是人伦,皆认定同姓不婚,如此想来,连带看甘罗也顺眼了几分。
却未想到甘罗并非秦人,而属于上蔡甘氏子姓,也因这一疏漏,往后李斯再捶胸顿足,恨这甘罗奸诈狡猾,可也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