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时节,气温急转直下。
厚云层填满整个天空,深秋的雨绵绵的,降落在树叶上,沙沙声柔和细微。
声音被强劲的风声所掩盖,几乎察觉不到那轻微的响动。
出租屋里,江礼然慵懒地窝在沙发上,听着那张粉色唱片,手指不停地划着手机屏幕,可表情越来越无趣。
今天没有课,也不用兼职,好无聊啊……
想和元序出去玩,可是外面在下雨,而且她会不会正在上课啊?嗯……
我还是先发个消息问一下吧。
江礼然切换到聊天页面,立马给裴元序发去消息:【元序,你今天有课吗?没有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发完,她静静地盯着屏幕,可那边迟迟没有回复,她不停地刷新着聊天软件,但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是在忙吗?上课吧应该是……
会不会是不想跟我出去,然后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我啊?
……别乱想!元序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虽然才过去了三分钟,但江礼然感觉每一秒都很煎熬。
破手机,响都不响!
她倏地把手机丢到一边,百般无聊地侧躺在沙发上,打算睡个午觉。
刚闭上眼,手机里就传来了特别关心的提示音。
江礼然旋即坐起身来,查看着那条消息——【外面在下雨诶,要不来我家玩吧,带上你的贝斯】
一见这条消息,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激动得手舞足蹈,随即秒回:【好啊~(*`▽??*)】
抄起手机,她赶紧跑进房间套上毛衣,背上贝斯琴包,打车来到裴元序家里。
管家替她开了门,将她送到地下室,裴元序的画室门前。
画室门开着,江礼然站在门前往里头瞧,见裴元序正坐在画板前,背对着她,长卷发随意地挽成团,一截发丝落在脖颈处。
怕被颜料染色,裴元序穿的黑色长裙,裙边和握着调色盘的手都粘上了点点色彩。脚下的水桶里很是污浊,不知在这画了多久。
听见门外窸窣的动静,裴元序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回头冲江礼然微笑:“来啦?”
江礼然莫名感觉有些陌生,只回了她个点头笑,就轻手轻脚地走进画室。
室内松节油与亚麻籽油的气息氤氲,满墙的画作,大多都是蝴蝶,最大的那副蓝闪蝶的翅脉在玻璃框里流转着金色磷粉。
画室布置整洁,颜料、画纸画布、画笔、刮刀、调色油……按分类放进矮矮的架子柜内。
靠墙的浅紫色展示柜中,大小不一各种形态的库洛米隔着玻璃摆放,有的是从盲盒里抽出的树脂手办,有的是毛绒玩偶,有的是色彩不同的石膏娃娃。
而被珍而重之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江礼然与裴元序一起涂的那个石膏娃娃。
想起那石膏娃娃背后的小爱心,江礼然老脸一红,带着拘束坐到裴元序旁边的沙发上,放下的琴包在木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
她就坐着,不出声,看裴元序执笔,丙烯颜料勾勒画布上那只绿贝矩蛱蝶的翅缘。
浓重的黑墨色,以某种近乎神性的韵调起落,好似画家本人也化作那蝴蝶,在粉色琉璃的极光里挣出半透明翅膜。
其实江礼然并不认识这些蝴蝶,只是在裴元序身侧的一幅蝴蝶标本上,瞥见了“绿贝矩蛱蝶”这个名字。
明明带“绿”一字,蝴蝶标本却像变色龙一般,在灯光切换下泛出粉紫色偏光,跟名字一点也不搭。
“元序,你很喜欢蝴蝶吗?”江礼然看她屋子里几乎都是蝴蝶,于是问。
画笔悬停在蝴蝶翅缘上方,裴元序偏头一笑:“对啊。”
碎发落下的光斑在她的羽睫上跳跃,笔尖的颜料顺着鬃毛缓缓凝聚,珠子般被她滴进调色盘里。
她补充道:“它们虽然生命短暂,但依旧很美……”
“从卵,到虫,再到蛹,最后破茧成蝶,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在满是束缚的丝里,痛苦地挣扎,不懈地努力,最终重获新生。”
话语间,她握着刷子,一笔一划地描绘那只生在画布上的绿贝矩蛱蝶。
她换下刷子,用细节刷蘸取一绺标本上没有的湛蓝,继续作画,听江礼然在身侧问她:“你有养过蝴蝶吗?”
“小时候喜欢养。”长大了就不喜欢了。
后半句,裴元序没说。
江礼然轻轻点头,又问:“现在也养吗?”
湛蓝淹进绿贝矩蛱蝶的翅膀中央,化成眼珠似的蝶斑,裴元序缓缓摇头,“不养了,小时候的那些,都死掉了。”
她声音很慢,藏着些许落寞:“我不愿意看到那种场景,离别。”
离别。
代表着天各一方,蝴蝶被埋进土壤里,变成花园里玫瑰的养分。
代表着家庭破碎,好友渐行渐远,梦想忽然遥不可及。
江礼然也不愿看见这种场景,这会重塑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人生,故而点头认同。
她看向iPad架上的绿贝矩蛱蝶标本,“那标本呢?”
裴元序停下笔,瞧一眼蝴蝶标本,转回头:“标本就代表着,永恒。”
她与江礼然对视着,又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蝴蝶翅膀的每一条花纹,是破茧时每道撕裂的纹身,重生的印记?”
室内的空调暖暖的,烘得江礼然的脸颊红润了些,她敛眸低笑一声,双手插在张开的腿间,猫似的,“现在听说了。”
轻捏着画笔的裴元序也笑了,眸中划过一颗流星,语气期待:“要给你画一幅吗?”
“要!”江礼然两眼放光,毫不犹豫地回答。
裴元序用笔尖指向画布上的蝴蝶,“那我把这幅画完之后,重新给你画一个。”
她顿了片刻,问:“你要什么颜色?”
“蓝色~”江礼然双手捧脸笑笑。
“深蓝还是浅蓝?”画家知道她不懂美术,用最易懂的描述问她。
“浅蓝。”
山巅之间冰一样的浅蓝,盛着反射的净色天空,这是江礼然对裴元序的色彩印象。
刻成蝴蝶的纹身,应该会很好看。
“好。”裴元序嘴角微扬,轻声答应,接着转身再次投入艺术的创作中。
鬃毛笔刷扫过粗纹画布,彩色慢慢变干,江礼然安静地守在裴元序身旁看她,那只绿贝矩蛱蝶好似从画布里飞了出来,停在裴元序肩头。
地下室画室里听不见也看不见屋外的秋风雨声,两人被浓缩在这间画室里,只有平稳均匀的呼吸缠着空调热气在室内揉开。
好静好静。
江礼然只觉得这一刻值千金。
好像跟裴元序待在一起时,时间与世界都总会慢下来,拉长人类为所有事情做准备的期数。
江礼然拉开裴元序送她的那把贝斯琴包拉链,拉锁划过链条,不是“咻”的一声,而是渺弱的“咘咘”声。
恍若她要是稍不注意,声音就会击碎浓稠的静谧。
不插电的贝斯,声音很小,恰好能当作艺术创作的背景音。
指尖拨动琴弦,贝斯闷声震出【say so】的旋律,在满是丙烯颜料的气味里晕开,两种艺术开始微妙地共振。
镍银琴弦一波一波地动,淡绛红在调色盘里一圈一圈融化,与雪青紫在画布上交融成破茧成蝶的纹身。
如果说,所有蜕变都需要疼痛作为献祭,那此刻她们正在彼此的艺术茧房内,听见某种柔软的东西挣破丝缕的声音。
是心,且只有自己能听见。
许久后,裴元序终于放下画笔,突然扭头提议:“礼然,我教你画画吧!”
教人画画,是一种艺术家深藏已久的浪漫。
她想跟她做浪漫的事。
“啊?”江礼然微愣,有些惊讶。
脑子里闪过南高时绘画课,她偷摸跟朋友跑去音乐室,鼓啊电吉他啊贝斯啊键盘啊,激昂沸腾地响,呐喊青春期不甘的场景。
她倒也不是不喜欢画画,只是比起画画,音乐更重要。
用叛逆来表达对父母离婚的不满、让她们复婚更重要。
但此时美术老师是裴元序,她看她那认真的眼神,心中的犹豫霎时消散,转而开心地咧开笑:“可以啊~”
裴元序单单低眸笑了一声,就从墙角搬出个新的画架,架好画布,开始一一向江礼然介绍眼前这些画具的用途和用法。
两人坐在同一幅画布前,江礼然正对画布,裴元序在右侧,打开颜料盒,取出不同的颜色挤在调色盘上,耐心解释色彩调性,以示范来教她如何调色和握笔。
除了色彩调性,江礼然都听得云里雾里。
但还是打起精神来,仔细去听裴元序的讲解,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握起画笔尝试模仿她的技巧。
可她终究是没有绘画的天赋,尽管很踏实地在学,却依旧抓不住要领。
在稍有倾斜的画布上绘画,打破了她平铺纸绘的常用章法,简单的线条都被她画得磕磕巴巴,控制不住颜料的用量,每一笔总是坠下几条痕迹。
裴元序看她那笨拙的样子,做了下思想斗争。
随后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调整她握笔的姿势,轻轻按压着她的手指,引导她在画布上描绘,让她感受绘画的力度和节奏。
江礼然望着画布染上青色,却心不在焉,心总是游移到握住她手的那份温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