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正门处的冯锐一脸无趣。
他已在此守了几日,除二殿下来过几回,其余时间他只能数着天边聚散的流云打发时间。
这日他盯了一只老鸹许久。
只见老鸹抖着一身稀疏的黑羽自光秃秃的桑枝飞向河畔,在杂草窝中扑腾半晌后,它又振翅飞上仍在落雪的空中。
冯锐看了很久,久到那道伶仃的黑影渺如一粒落于绢纸的尘埃。
待他收回视线,却见一贯空无一人的正门前忽落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
冯锐连刀带鞘横在身前,喝问道:“阶下何人?”
轿帘挽起,一道真紫色的身影弯腰而出。
只见她着曳撒、束玉带,头上却梳圆髻,戴赤色珊瑚做的额饰。那额饰如一枚水滴垂在眉心,正与其眉梢的胭脂痣相和。
身着真紫色曳撒的女子,冯锐只想到一人…
说起来,几日前他还曾下水寻她。
那人与随行女子拾级而上,未等冯锐再问,一枚墨色腰牌递到他面前。
“南漳王府办事。”随行之人未提“南漳三卫”,而是用了宗室的名头。这表明她们前来不为军务,只是私事。
冯锐自墨牌上镌刻的“南漳”二字挪开视线,他从善如流,未行军礼,而是躬身一拜,“末将见过郡主。”
其余京南卫见状皆次第行礼,“见过郡主。”
“起吧。”来人正是荣龄,“我与二殿下已说好,要见见独孤氏。”
待冯锐起身,万文秀递过荣宗阙的手札。
冯锐验明手札,再次躬身道:“郡主请。”
大门訇然洞开,荣龄时隔两日,再次踏足此地。
因主官通敌前元,镔铁局停办一切事务,上下俱遭缉拿。
又因涉案人数过多,保州府衙辟不出这许多的牢房,荣宗阙便下令就地看守,将他们圈禁在镔铁局。
罪魁独孤氏也在其中。
然而,荣龄虽为独孤氏而来,却未径直去见她。
她叫人打开莫闪居用于举办投筹会的二重院,将巴图林、贺方等管事投入北屋,又让秀儿、春芳、阿夏等独孤氏的拥趸入了南屋。
她自个则坐在联接南北二屋的中道,一面饮冯锐就地端来的黄山云雾茶,一面等此间的结果。
方才,万文秀已至南北二屋说了规矩,道是众人若能说出独孤氏不为人知的隐秘,郡主便做主免了这人的刑罚。
这隐秘越紧要,郡主的恩赏越丰厚。
语落,众人一片哗然。
贺方只一味追问:“是何处的郡主?她确能做京南卫的主?”
另有神耀局的副手嚷嚷:“神耀局上下全听高四娘的吩咐,我听说她跑了,郡主娘娘不会因此牵连我们?”
另有大小管事讨饶:“咱们整日见不了几回独孤大人…不,不是大人,是那挨千刀的老寡妇,郡主娘娘明鉴啊!”
唯有独孤氏的心腹巴图林,在一室嘈杂中缄默如哑巴。
南屋与之大相径庭。
春芳狠狠一“呸”,“亏你们是高高在上的王子、郡主,竟做得出这样损阴德的事。你们问大人的私事作甚,是要威逼她,叫她不得不认莫须有的罪名?”
秀儿则冷笑,“我不知堂堂的郡主为何要扮作寡妇,大人可怜她,叫她来镔铁局做事。如今却受她反咬一口,真是可恨可叹。”
阿夏听清关节,忙追问道:“秀儿姐姐,郡主扮作寡妇?你这话是何意思?”
秀儿气愤地指向窗外,“大伙睁眼瞧瞧,外头那位郡主正是咱们昔日的好姐妹惊蛰。不知她为何恨上大人,竟不惜乔装潜伏,编造大人的罪名。大人一生清正,救了多少像咱们这样的苦命人。可这劳什子郡主,她自个害大人不成,还要想出这阴毒的法子,叫咱们来告发。她…她当真没有心!”
春芳银牙紧咬,恨恨道:“不要脸!”
其余人俱忿忿,“大人是好人,我们决不当白眼狼!”
万文秀将两处迥然的情形告知荣龄。
荣龄放下施七彩釉色的罗汉杯,“倒是个忠心的,”她评价秀儿,“可惜了…”
这时,京南卫生起炭盆叫荣龄取暖。
荣龄笼上双手,手心手背翻过几轮。
伴随僵冷的双手回暖,因在酸浆中浸泡时间过长而生的冻疮也再次变得疼痒。
她收回手,微微摇了头——
如暖手一般,这世上的事哪有全是好的。
没有全然的好人,也绝无人人都可获益的好事。
再过一会,她又道:“将他们隔开,一人给一份笔墨,不认字的便叫人守在跟前,直说即可。谁能最早给出我想要的,我便放了谁。”
万文秀应声而去。
荣龄的话再次引起千层浪。
可她没再管各样辩解、咒骂,只一人静静坐在院中。
没一会,北屋送出第一张条子。
荣龄展开一瞧,上头写了“独孤氏曾与米行的徐家家主有私情。”
她手上一松,纸条如一只残蝶落入炭盆。火苗轻轻一舔,盆中只剩红亮的余烬。
荣龄虽未就此得到想要的消息,可有了第一个投诚的管事,北屋送出的条子很快堆满桌面——他们或是怕叫人抢了头功错失免去刑罚的机会,或是担心在旁人的攀咬中受牵连。
条子的内容也很快从捕风捉影的男女苟合变得渐有实情。
她再展开一张,“每年清明,独孤氏均告假前往观音山。”纸条下方钤有“贺方”二字,像是怕荣龄听用了这消息,却赏错功臣。
又一张写,“独孤氏最爱听惠安楼的小倌清唱《梧桐雨》。”
荣龄略一想《梧桐雨》最末的几句唱词。
“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
她又想起,更早一些她还扮作惊蛰,感叹死了的相公“好人不长命”时,独孤氏物伤其类的悲悯…
荣龄独想通其间关节——孤氏是个寡妇,寡妇自然是有过相公的。
她心思一转,忽道:“将巴图林与春芳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