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门庭春气暖,源清流远岁华新”。
横批是“和顺致祥”。
这副对联是赵澜哄着闻峤写的,闻峤万般不情愿嫌自己字太丑,还是赵澜握着他的手才勉强写完了。
闻峤的骨和赵澜的血肉纠葛、交缠、嵌在似朱砂般殷红的正丹纸上。
自是不比大家墨宝,但贵在和谐。
赵澜想贴在大门口,可这下无论怎么哄闻峤都说不行,说是怕丢了王府颜面,赵澜只好妥协,将这副对联贴在了前厅。
今日两人穿的锦袍样式一样,只是如意纹和颜色不同,闻峤为绯,赵澜则为靛,站在一块儿凭谁看都觉得喜气登对。
天皇贵胄过年和寻常百姓家倒也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非就是隆重奢华些,闻峤玩得开心,清晨跟丫鬟们贴窗花,上午在后院看杂技班子耍百戏,下午和姚韫章以年打马吊,闻峤运气好从他们手里赢了不少银子,赵澜见状便也打了几局,害得闻峤银子没捂热就又交了出去,还倒赔了一两,闻峤都疑心赵澜出老千了。
闻峤想再战几局把本追回来,但赵澜却推脱说要去吃年夜饭了。
墨蓝的夜空越往地平线延伸越浓稠,烟雾似的云将月掩了大半,只余顶上的一角漏出了点点亮光,等光下垂透过层叠枝叶坠到地上时已所剩无几了。
闻峤跟在赵澜身后慢慢走,他留意着不踩赵澜的影子,听过一种说法人的灵魂寄宿在影子中,被踩多了是要生病的。
闻峤自己都觉得好笑,怪不得赵澜总爱说他迷信,影子什么的哪儿有这么多讲究,若真是这样,芸芸众生岂不是每日害病?
但闻峤还是不自觉地遵守,他想新年要开始了,赵澜不要生病。
这条小径花草繁茂将庭院石灯遮了个干净,寒夜本就风急,闻峤的灯笼忽地灭了,周遭顿时昏暗一片。
未等闻峤反应,赵澜回身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别怕,快到了。”赵澜又说,“若你在我身侧,灯灭时我便能马上抓住你了,所以要离我近一点。”
闻峤闷声道:“已经很近了。”
赵澜似是在开玩笑,轻声说:“不够,方才我总担心你跑了。”
“我能跑哪儿去?”
赵澜施力捏了捏闻峤的手,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亮,“你知道就好,就算跑了也没关系,你去哪儿我都会把你捉回来。”
一直走到膳堂门口才松了手。
除了那一段路,其余都灯火辉煌。
秦王早已落座,侧着身将左手边的碗筷摆了又摆,擦了再擦。
生人总盼和亡人团聚。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贵戚权门。
这样的年夜饭赵澜已历经数载,赵澜神态自若地领着闻峤在王爷身旁坐下,“爹,娘,这是闻峤,前几天跟你们提起过的,儿子邀他来一起过除夕,四个人总归热闹些。”
秦王气色远胜于往日,声洪如钟,似是回光返照,“那好,静渊的好友肯来是再好不过,我和你娘乐意至极。”话音刚落,又对闻峤说:“闻峤,就把王府当自己家,缺什么需要什么只管说,千万别拘束。”
闻峤受宠若惊,连忙答了声“欸。”
谈话间丫鬟们把饺子端了上来。
大年三十吃饺子是传统,秦王站起身来给赵澜和闻峤一人夹了一个,嘴里还念叨着,“大吉大利,团团圆圆!”
闻峤刚把饺子送进嘴里,牙齿就碰到了硬物,他不敢吐又不敢出声,怕扫了秦王兴致,只能偷偷去瞥赵澜。
赵澜敏锐,微微侧头回看闻峤。
闻峤鼓着腮帮子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嗯?你吃到什么了,张嘴我看看。”赵澜声音不大,但落在安静的膳堂里足以让众人侧目。
闻峤瞪了赵澜一眼,转念间决意破罐破摔,将那硬物吐了出来——是枚小铜板。
“谁把铜板落饺子里了?”
赵澜眉眼浸笑,“这是特意包的,若谁吃到了有铜板的饺子来年便会幸运顺遂,闻峤你运气真好。”
闻峤心里欢喜也跟着赵澜笑。
这时秦王递给闻峤一个红绸布袋,笑着说:“孩子,这是压岁钱,拿着吧。”
赵澜见了,对他父王说,“爹,闻峤刚吃到了铜板你就着急给压岁钱,那我的了?怎么能这么偏心?”
“静渊,你这可冤枉爹了,你的压岁钱我晌午就放在你枕头下了,我怎么可能忘记你那份?但闻峤的确比你那个厚点,一来闻峤是客,二来是闻峤讨了个好彩头,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不容易,来年啊闻峤和静渊都要好好的,要平安要康健,别打架别埋怨,前路坎坷莫测,实属难行,但两人在一块儿相互扶持着便也好走了。”
像是闲聊,又像是嘱托。
闻峤的胸腔中似是落了场绵绵春雨,融开冻土,让情绪生根发芽。
他在桌下偷偷牵住赵澜的手,坐直身体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郑重道:“王爷,请您放心,我会和世子一起走下去的。”
王爷今日精神虽好,但时间一长身子就熬不住,年夜饭吃完便散了。
赵澜伺候王爷躺下后又要去给府里的奴仆们发赏钱。
时辰还早,闻峤坐在梅园里等赵澜。
自从拿到了那枚红包闻峤就舍不得放下,他细细摩挲,一点点感知针线细密的触感,月光顺着云层堆叠的走势流淌到了闻峤手上,荷包上绣着两只娇憨小猫越发灵动活泼,似乎要借着天地精华化形成精。
闻峤轻笑出声,他想,王爷还把他和赵澜当孩子吗?
夜色如墨梅香暗涌,总有些旁的情绪悄然滋生,闻峤眨眼一瞬,忆起了阿翁。
每年除夕阿翁也会往他枕头底下塞压岁钱。
阿翁现在在做甚么?还好不好?有没有想自己呢?
冷风呼啸,纷繁交错的梅枝狂乱地晃,闻峤单薄的身影被横斜枝叶分割遮蔽,似是枷锁囚笼,禁闭当中,不得挣脱。
一根花朵繁密的梅枝挑着壶酒突然出现在闻峤眼下,未等他抬头,赵澜清润的声音便传入耳里,“为何不去暖房等我?梅园太冷,我带了酒。”
“梅花要谢了,开春后就见不着了。”闻峤取下酒壶,放在手里掂了掂,随后仰头酣饮,喉结滑动,酒珠因着他的姿势从唇角没到锁骨。
赵澜见闻峤喝得太猛,拿过酒壶将剩下的酒饮尽了,随后伸手弹了下闻峤的额头“喝这么急?也不给我留点,你倒是不怕醉。”
闻峤笑道:“我酒量最近见长。”
“要看我舞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