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里刚满十岁时,父亲江帆就把他送到朱记钱庄做学徒。自泉州至澳门,他一路随侍师父余翱左右,本可以搭船远渡,逃离遍及华夏的战火,可终于选择留下。千里沿珠江北上,行至东莞,恰逢知县岑坚降贼,百姓不满萨虏四处搜括,纷纷揭竿抗争。生员莫子元及布衣何不凡在附近的到滘组建舟师,搜捕江中盆满钵盈的强盗。不到数日,便斩虏渠数人,兵数百人,伪知县郑鋈遣使招降,被子元沉海。郑鋈大怒,派副使戚元弼领兵攻打到滘。大战六日,双方皆损失惨重,景方再以书信招降,已加入义军的江千里建议先假装答应,延缓敌军攻势,暗中则派人前往沥滘、沙湾、市桥、古劳等处请求支援。义军纷纷解囊相助,得舟楫千艘,重与元弼战于虎门。一场大胜,歼敌二千人,烧船百余艘,就连总兵陈甲也被义军斩杀,弃首于东莞城下。
郑鋈怒极,当即致书广州,请求佟总督调拨兵马。莫子元等人意识到义军分散岭南、各自为政,需推举一威望素著者主事,乃能整合各部,与景军作持久之抗争。江千里受托前往万家租,正是为邀请张卓出山,担任义军首领。
“到滘之人可用,吾事济矣!”张卓听罢原委,立时拍案叫好。他激动地看向唐晋,见对方微笑道,“东莞新败,士气崩沮,趁彼援军未至,合当乘胜出击,一举破城。”
唐晋胸有据守顺德、东莞,东西合击广州的大计,此时心中却隐隐泛起不安。太顺利了,他想,若粤人当真可用至此,岂会在短短数月间,就将大片土地拱手让人?
三月十四日,张卓纠集义兵,开赴东莞。战鼓未响,南门已开,遂斩知县岑坚,更置城中官吏。昔日同乡好友、原桂王刑部尚书李觉斯被执,他在广州沦陷后投降景军,为佟致卿出力甚多。张卓念及旧情,只抄没他的家产充作军需,仍放其一条生路。没想到这条断脊之犬万分忠心,一回府上,立刻驰书通报致卿,邀周琛率军来攻。十五日,张卓回到到滘治兵,十七日,景军包围东莞,张卓匆忙回援,与周琛大战于与莞城仅一江之隔的万家租。昔日桑梓之乡,顿作炮啸之场。东莞陷落后,周琛先击邻近的望牛墩,血战七日,伤亡数百人,截断张卓退败的道路,随即踏着乡亲们的骨血逼近到滘。到滘水乡,村小人寡,更无坚墙、利兵为守城之备。张卓发动军民,提前沿江岸拼起高大木栅,墙后火炮齐鸣,却穿不透景军用牛皮和棉被制成的盔甲。他们破栅门如破脆纸,义军尚未组织起有效的反攻,手中的刀具、农具已被尽数折断……唐晋从未见过实力如此悬殊的对决,宛若大象踩扁一群蝼蚁,不见蝼蚁如何挣扎,只有喷挤的鲜血四向横流。大象一步步向前踏,身后一丛丛赤火燃。草木、屋舍、理智渐次焚毁,格挡、穿刺、劈砍的动作却无止休。唐晋的剑刃打了卷,身体满是创伤,分明已经力竭,杀人自保的最大本能依旧支配着他的四肢。直到被何不凡拖回最后一堵没有完全坍圮的墙后,疲惫和伤痛才重新席卷了他,“张总督中矢坠马,义军节节败退,到滘恐怕难以保全。我等在江边藏有几只舟楫,还请唐公子将总督带去西乡,再振义旗!”
唐晋何尝不知他们也想保全他的性命,“既无胜算,何不一道西去?”
“家庙、宗族尽在于兹,吾辈岂可弃离!贤弟不必死守他乡,速去逃生要紧!”不凡催促道,“我观总督情态,知贤弟必非常人。待来日光复中华,请公子无忘今日儿郎!”
唐晋再次回到到滘,已是三日之后。最后一条载尸的小船在江面消失,满村丘墟,没有一丝人声。百姓的反抗激怒了萨人,他们剿灭义军犹嫌不够,又将屠刀砍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义士的,村民的,猪狗的,还有夷狄的血全都汇入东江,缓缓向南流去。江滩之外,遍地无人收敛的尸首,纵横联结,几乎把地面垫高三寸。张卓的黄狗正在江边打转,看到唐晋,呜咽着踩过血池肉泥,咬住他的衣摆朝家中奔跑。唐晋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正如阳光是冷的,脚下是软的,眼眶红了半晌,一滴泪水也没有落下。可他走进张宅,看见张夫人卧倒在血泊中,依旧在微弱呼吸的时候,才终于确定,地狱就在人间。
周琛以千余伤亡的代价击败义军,随即下令屠村。李觉斯怨恨张卓抄没了他的家产,主动带领周琛推平张氏家庙、伐掘张氏祖墓,他们一路烧杀,鸡犬不留,最后来到张宅,命手下押来张卓的夫人。听闻义军败退,虏兵进村,张卓的祖母、母亲、妹妹誓不受辱,先后投水自尽。妻子彭氏本欲随她们而去,却在村口被李觉斯的长子活捉,交给周琛讨换恩赏。这是个刚烈的女子,面对手里沾满全村人鲜血的周琛,彭氏毫无惧色,“我张总督夫人,贼敢辱我!”彻底杀红了眼的萨兵在愤怒中举起屠刀,周琛不能阻拦,眼睁睁看他们割掉彭氏的舌头,砍断她的手足,扔在厅堂正中,任由她生生流血而死。唐晋在堂屋尽头的神柜后发现一柄宝剑,一剑结果了她的生命,趁身体尚未变硬,又以一种可怕的冷静、惊人的熟练为彭氏换上整洁的殓衣。张卓的祖母、母亲年事已高,早为自己准备了寿材,一生安土重迁,没想到最后竟死于非命。唐晋把两只空棺都搬到正堂,这才发现彭氏比她的婆母、太婆母都魁梧许多,勉强装进棺中,砍下的双臂、双足只能摞在身前。江千里赶来寻他,见此情形,又从村里找来辆板车,两人合力把勉强钉起的棺木运往宗族墓园——那是到滘村中的一片高地,遍植草木,南临东江,风动枝叶,肃肃萧萧,好似暴露于外的骨殖在哀哀悲鸣。千里用一把砍断的铁铲挖土,提防周琛卷土重来一般,把葬坑挖了一人多深。汗水融化了木柄上干涸的血迹,渐变得难以握持。唐晋倚在榕树下,将从张家卸下的门板制成墓碑,写下“张总督夫人彭氏之墓”,指间脱力,笔杆滑落手心。高大的身影包裹住他,一瘸一拐地捡起毛笔,在交还给他的同时也抽走了写好的墓碑,“庐室空余一炬灰,祖骸仍暴委蒿莱。可怜忠孝难兼尽,血洒西风寄夜台(注4)……”张卓低声叹道,铁铸的瞳仁中也有泪光闪过。
他收起悲痛的神情,“我要去西乡,去铁冈,去龙门,继续招兵买马,继续与萨虏作战。我命一日不绝,就不会让那些猪狗夺走岭南!”
“总督肩负巨任,不该回来。”
“我当然要回来,是殿下应该走了。”
唐晋沉默一阵,“我可以与你一同募兵。”
“殿下不识粤音,更无亲旧,入乡招兵,事倍功半,”张卓的伤腿疼得厉害,却既没有倚靠树干也没有席地而坐。面对唐晋,依旧恭敬地拄着树棍做的拐杖,“文王之勇,不在敌一人,而在一怒以安天下之民(注4)。殿下请大之!”
“那我去寻陈公自牧。”
“子谦处兵多粮足,当能护殿下周全,”张卓从袖中取出珍藏多年、让妻子得以解脱的那柄宝剑,“昔年我赴潮、惠募兵,摄政王赐我此剑,言称‘剑虽杀人器,吾欲名之“长宁”’。今日张卓将此剑还赠殿下,也算是物归原主。”
唐晋开口想要反驳,被张卓打断,“此剑大宣之宝,殿下不为华夏受之,还想让鞑虏‘长宁’不成!”
“既如是,”唐晋推手作揖,“江霖谢张总督赠剑。”
天边云霞烧尽,倏然沉暗下来。繁星大潮涌入深重的墨色,伴随江霖熠熠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