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本是辰州道士,受当地绅家所托,往南阳寻其族侄尸首。大荒年岁,此行注定徒劳无功。最后老先生只能用符引魂,将逝者衣冠葬进家族墓园。”
“难道用的是辰州符?”赵晋眼睛一亮,“辰州符法术深妙,驱邪、治病、消灾、赐福,据说比大庙的佛陀还灵哩!老先生尚在人世否?”
“回乡不久,老先生在山林遭遇土匪,不幸撒手归西了。”
“说明还是没得到胡氏真人的真传——”
“也许本就是虚无缥缈,无法应验的符咒。”
被薛简反驳的赵晋撇了撇嘴角。他身上流着永州人的血,对于与中原迥异的湘西巫咒,他耳边常闻,信之不疑。如此想来,他对孟子玉不由更添几分亲近,“老先生登仙后,你又怎么办呢?”
“当年永州尚属安定,我又从老先生处习得当地方言。谋生糊口,算是不成问题,”孟子玉从赵晋推来的食碟中捡起一颗红枣,点头道了声谢,“当时沅陵教堂招募会识字的义工,虽无报酬,却包管食宿。我在教堂服务八年有余,直到两年前教堂解散,保罗牧师被遣送回国。”
川蜀崇山僻远,常为流贼窟穴,邪说横行,往往煽动民心。假巫觋鸠集愚民、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在古有太平道、五斗米教,近世亦有明教、白教。煜阳主政之时,汉中道人张冲以气功名声大噪,相传他不仅医术高超,活人无数,还能预卜吉凶,替人禳灾。张冲在湖广、四川一带广收门徒,也常为地方大员与官吏士绅的座上宾。煜阳对此渐感不安,遂以“左道惑民”的罪名将他逮捕,立置典刑。他担心境内还有张冲一般的人物,遂行文各地官府、军队,全面清扫“阳托修炼之名,阴挟欺世之术”的异端邪说。由于煜阳将“背叛孔孟,尊奉妖邪”作为异端的判定标准,官府与耶稣教会发生了激烈冲突。在教士们的据理力争下,总督衙门做出妥协,保留了成都、汉中、重庆、嘉定等地的几座规模较大的教堂,而将其余教堂解散。失去依傍的教士可以选择被遣送回国,也可以留在域中,从事与传教无关的生计。湖广总督薛湛在其治下如法炮制,位于沅陵的教堂也收到冲击。孟子玉重又踏上流亡之途,这一次,他听从当地乡绅杜永寿的建议,入川躲避灾祸。
“原来是得舅公指点,你合该直接来寻我和明昭的。”
“微末之事,何用劳烦。今日得会诸君,诚乃三生有幸。”
赵晋乐呵呵举杯致意。父执辈未能畅饮的美酒,如今都摆在他们的桌上。众人随同举杯,一齐饮下。落杯之后,赵晋又理所当然地问道,“下一个轮到谁了?”
畅所欲言突然成了职事分派,大家一时不备,都没有应答。只有周芝缓缓抬起头,压低了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我想和大家说说我义父的往事……他并非如坊间传言的那般……十恶不赦……”
“周琛屠杀同胞、认贼作父,凡我华夏儿女,谁不愿饮彼之血、啖彼之肉,还有什么冤好诉!”苏峥拍案而起,痛骂道,“辞旧迎新之日提周琛之名,你也不觉晦气!”
“仲攀,你先坐下,”赵晋摆摆手,转头看向周芝,“向忠,你且说说看。”
他将周芝的表字咬得极为清晰,算是为对方的忠心做了担保。周芝心下稍定,开口道,“当年江不疑外戚用事,擅权纳贿,包藏祸心,及至谋刺江元辅未成一事,朝纲之隳堕,势难挽回。义父见京师已无可为,遂与还是锦衣卫千户的黄树公商议,寻机返回故乡。然而比之黄公蛟龙入海,成就千古功业,义父却如脱网之鱼,复陷罟擭之中:山东巡抚周瑞虽对义父百般厚遇,不过幽以高堂峻宇,戕以醇酒美人,实际军国机务,却是一毫不予染指。义父髀肉复生,壮志日渐消磨,山东官僚伺上官意而冷遇之,更令他挹郁填膺。至为可恨者,乃周瑞与义父之妻严氏勾搭成奸。义父蒙受奇耻大辱,怒不可遏,遂召集府中数百家丁铤而走险……”
一行人闯入巡抚衙门,将周严二人捉奸在床。长刀挥砍中,严氏命丧当场,身受重伤的周瑞在赶来侍从的护卫下侥幸逃脱。他来到军营,即刻发兵围剿周琛。周琛与十余名部下仓皇出逃,走投无路之际,投入元烨涂抹甘饴的罗网——景帝在山东早有布置,趁周氏兄弟不和,从容指挥暗桩,行挑斗手足、搅乱齐鲁之谋。周琛以为发落可长,萨洲服饰也易换回汉家衣冠,却不知驰援的景军高张“奉少保子”——周绪死后追封少保——的旗号大举进兵,公然宣告了周琛的反叛。然而在将周瑞逃亡的战舰击沉后,景军并没有将山东奉还“少保之子”——周琛被元烨召入京师,得到的只有景帝“食毛践土,具有天良”的激赏。他在新的轻车都尉府中重又过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日子,直到景军南伐屡挫,元烨被迫启用前宣降将,把周琛等一干折节倒戈之人送上侵略江南的战场。
“莫说拒不受命、誓死反抗,便是诈病装疯、遁入空门,也能免手染同胞之血。周琛为何一定要出兵?”
周芝深吸一口气,将叙事时间又往过去倒转,“义父领家丁复仇前,曾让侍妾秀娘将他们的孩儿带回潜山娘家。此事为佟允文获悉,便把秀娘母子捉进军营,以此胁迫义父出兵,直到义父率军抵达长江北岸,才将他的亲眷释放。潜山的乡亲以秀娘‘委身汉奸’为耻,将母子二人赶出村庄。秀娘带着孩儿去寻义父,不幸路遇土匪,惨遭奸(河蟹)杀。小义弟当年还不满四岁,想要救娘亲,被惹恼的土匪一刀割喉……我当时就跟在义父身边,亲眼看见她们悲惨的死状。义父大恸之下,心志丧绝,竟下令向秀娘所住的村庄发起进攻。他的麾下是一帮刚从西线退败的乌合之众,畏强而凌弱,义父无法制驭,眼睁睁看着一整座村庄被彻底夷平……”
苏峥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刚要起身,被兄长抢先按住肩膀。
赵晋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所以,你还觉得他无辜吗?”
“义父之过错,罄竹难书。然而世事半由天意,半在人为,有太多巨祸浩劫,非他所能掌控,”周芝的眼角蓄满泪水,哽咽道,“义父骂名满身,并非为向佟允文献投名状。他孤苦伶仃,日夜煎熬,奉命包围南京,却也在暗中协助宣方转运物资、撤离百姓。若非如此,南京城再是固若金汤,又岂能坚持近乎两年?赵夫人周瑛之死,平阳公主阖家之难,义父罪责难逃。我今日说这番话,非为求得大家谅解。可是……可是义父从没想过要害死妻儿、姐姐、义兄一家三口,更没有想做这千夫所指的大汉奸啊!”
那年四川与陕西陷入胶着的拉锯战,煜阳无法分兵救援。周瑛听闻金陵危在旦夕,单枪匹马赶到阵前。她站在周琛的营帐前痛声叫骂,怒火攻心,气血上涌,最后竟当场死在弟弟面前。
前院的说笑声和洗牌声漏进窗隙,座中死一般沉寂。江霖知道大家都在偷眼看他,苍白着脸,起身,手指颤抖着,向泣不成声的周芝举起酒杯,“向忠兄弃暗投明,我当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