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肃似乎看穿了他所想之事,语气满是轻蔑,沉声道:“你的报应,也该来了。”
“前方就是荥坝军营,过了荥坝就到了浑北边界,最多两日,你就会被五花大绑,出现在浑北金都的王帐内,你觉得,那些胡戎人会不会比我还恨你?”
末了,李肃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便要走,沈行约当即道:“等一下!先别走!”
虽然这里头压根就没他什么事,但沈行约知道,此时解释再多亦是徒然,是以他展露笑颜,打商量道:“之前的事,是这昏君做得不对,我替他向你道个歉,但是现在……”
李肃面上满是憎恶,要不是军令不容,他真恨不能一剑将这废帝捅死,大卸八块砍成肉泥,但沈行约眼镜片上刮了一层灰,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面容,于是他道:
“……你能不能给朕擦擦眼镜?”
李肃:“……”
“怎么这么多事?”
李肃凝眉看向他,骂了一句:“狗皇帝。”
沈行约:“……”
***
暮色森森,双骑在苍茫草原中并行疾驰,旷野冷风如刀,在耳畔呼啸刮过,萧拓紧了紧衣衫,胸膛却像燃起了一团火,只觉无比焦躁。
“在想什么?”
摄提格从马包里丢给他一个毯子,说:“来不及让你回去换衣服,把这个毛毡围住,天寒了。”
“没什么,”萧拓单手控缰,一抖毡毯裹在身上,顿了顿问:“过去这一年,你还好吗?”
“什么?”摄提格一愣,反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不在的时候,王庭有什么异动,”萧拓敛起表情,道:“车牧有没有为难你?”
车牧是两人的大哥。
胡戎王阎都身下八子,脾性喜好各不相同。在浑北金都王庭中,以大王子车牧和二王子摄提格为首,王子们天然地分成两派,内斗得厉害,几乎可以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萧拓自幼不受胡戎王阎都待见,在二哥摄提格照拂下成长,最是看不惯车牧那一派虚与委蛇的小人行径,在他还未搬离金都王庭、与车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二人三天两头就会打架。
车牧年长他七岁,却总打不过他,但会告状。
早时,车牧向两人同父异母的爹、胡戎王阎都告状,明明是王子之间互殴,萧拓却因生母地位低贱,在族人中备受冷落,总是挨打受训的那一个。
每次受罚伤了病了,都是二哥摄提格护着他。
待到萧拓十六岁成人、十七岁领兵奇袭东夷,一举攻取浑河六镇,把东边的蛮夷揍得节节败退。
整个王庭,上至王子兄弟、下至奴隶小役,所有人一反常态,又都开始敬他捧他了。甚至一向瞧不上他的生身父亲阎都,对他的态度都有所转变,有时与他独处,还会流露出一丝讨好。
那种深深令萧拓厌恶的、那种讨好。
唯独车牧,对摄提格萧拓兄弟二人越是忌惮提防起来。
不过,他惯会做表面功夫,行为上大有收敛,日常相处几近和睦;但萧拓心知肚明,这不过是野兽收起了利爪,暗中蛰伏、窥视时机发起总攻罢了。
提起车牧,摄提格勾起一抹冷笑,道:“他还没那个本事。”
萧拓因他的傲慢而感到隐隐不安,道:
“二哥,你要小心提防他。”
摄提格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消失了一年,怎么突然就变老成了?”
摄提格忽地有些欣慰,笑着说:“我的摄赫长大了,不再像个闷葫芦,心里话也肯和二哥说了。”
萧拓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摄提格知道他面子薄,找话题说:“这次不错!”
苍凉月色下,他在驭马之间回眸一瞥萧拓马背上负着的狼和麂子,朗声笑道:“这两个家伙带回去,父王他老人家又要对你刮目相看。”
“别提他。”
萧拓脸色冷漠,终于忍不住问说:“二哥,到底是为了什么?”
匆忙将他带出来,摄提格只说了是大事,路上细说,但两人分别一年,久未见面,这一路上说得俱是无关王庭变故的旧事琐事,其实之于这场变故,萧拓本身不感兴趣,也不愿意掺和王庭争权之事——他不屑。
但摄提格有野心、也有抱负,他是萧拓的二哥,亦是这世上难得一个对他好的人,为此萧拓愿意奔走策划,只为助摄提格夺取王位,了却他一桩心愿。
“沈璞要被接走了。”
摄提格的双目如鹰隼般锐利,盯着前方,说道:“就在这两日。”
“什么!?”萧拓眉间一凛:“燕军又打了过来?为了迎他回去——不对!”
“燕国内乱,群臣造反了,”摄提格压低声音,道:“我的人传回来消息,说那群汉臣和父王暗中结下了交易,把沈鐩那个狗皇帝送押来浑北,再把沈璞接回去,准备迎立他做新帝。”
萧拓少许迟疑,看向摄提格,摄提格又道:“二十年前的盟约,不作数了。”
二十年前,大燕派遣使者,与军队一道押送四位皇子,分别发往浑北胡戎、西域大叱、东部诸胡为质。
燕国与诸胡签订边境盟约,只要诸胡接纳并永久扣留燕国皇子,那么以后百年间双方议和,燕国主动封锁边境以防止再有战争,并允诺每年会向诸胡送来稻米、包丝、酒、果蔬等物资。
但这则边境盟约在燕怀惠帝驾崩后的第十四年就已经不作数了,沈鐩初掌朝政、第一年拆毁了燕国封锁的边境铁篱,次年(建和六年),二十万大军压境,黑压压的军队盘踞在浑河对岸,向金都王庭发起了猛攻。
自此,一切王朝秩序又都回到了起点。胡戎、大叱、东部蛮夷与大燕时有纷争,大小战争不断,赤州大地又陷入了无端的战乱中。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回王庭,”摄提格道:“今日之变,父王需要我们。”
萧拓没有说话。
他在思索,眼下他有多少兵力可用。
胡泷帐下那一万铁骑,加上六镇上他的旧部亲信,都是能随时听他调令的精兵,算起来勉强凑够两万,这两万是精锐之师,能当十万大军,够用了。
萧拓断然道:“这个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摄提格无奈摇头,道:“你想错了,单单只是交易。”
“那老东西当真老了,”萧拓有些失望,不屑地冷哼一声:“此时不打,放虎归山。”
“具体我也不知,”摄提格道:“不过我听说,沈璞有把柄在我们手里,他回去后会重新修订边盟,给我们的物资只多不少。”
萧拓冷冷道:“汉人不值得信任。”
“这是父王的意思,”摄提格截住他的话,道:“你我都不能忤逆。”
萧拓便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又道:“我听你的,你要我怎么做?”
“做父王的一把刀,做他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
萧拓看向他,心脏倏然一提。
摄提格目光坚毅,道:“杀了沈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