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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了会议室。
墨菲眼睛红肿,现实的残酷让她小小年纪的她依旧没有缓过神来,完全无法理解,“宁姐姐,我的姐姐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要这么对它……怪物……就该死了吗?”
“顾姐姐也是……就因为有怪物,她们就要顾姐姐死。姐姐,我不懂,为什么呢?那个怪物,也没有害过任何人不是吗?”
“就算是怪物,也是我们很重要的家人,不是吗?”
一连串的反问足以揭示她内心的动摇。
宁清风沉默了下:“墨菲,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的。”
墨菲的世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无神的眼眸望向了离萩:“姐姐,你不伤心吗?那个独孤哥哥,对你而言,很重要吧?”
姐姐要是死了,她会很难过难过的。而这个姐姐,但凡当初在场的人,都无法不为她赌上一切的义无反顾而动容。
那个哥哥,也是怪物。
他该死吗?
离萩动作一顿。
又是这个问题。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遍,离萩被问到这个问题了。
她并不想回答。
但是望着憔悴脆弱的小女孩,她最终,还是开口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声明这件事了。”
“不是我不伤心,是‘现在’的我不伤心。过去的我是一滩烂泥,是独孤一直陪伴在过去的我身边,后来他离开了。他的一切一切,全部全部,都随着他的死亡,从我的世界彻底沉寂下去了。”
离萩强调了两次过去的我,说明是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切割。
“既然如此,”窗户旁的宁清风搅动着蘑菇菌丝,突然开口道,“现在的你,又是为什么能站起来的呢?”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
从来没有人想过,过去十多年都是烂泥的离萩,为什么能在清醒后突然拿回了她的所有荣光,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仔细回想,根本没有任何道理。
独孤只是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又不是什么点石成金的大能,点一点眉心,就能造就天才?
离萩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自己,知道她们都在等自己的一个解释。
也好,一口气都说清楚了吧。
“那是我六岁刚觉醒天赋、第一次做武器时候的事情。”
曾经无法说出口、折磨了她无数年的伤疤,在此刻,好像也如过去的陈旧画册一般,能够拿出来观看,并且像个局外人一般诉说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我小时候就比较顽皮,还憧憬惩恶扬善。觉醒了天赋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帝都有名的混乱区去试一试,然后在一个阴暗的小巷子中,遇到了几个女人在欺负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一群……畜生而已。”
在场的人心一颤。
显然,所谓的欺负,不是简单的欺负。
“所以我试用了下我做的第一件武器,但它不是玩具,而是离家百年一遇的天才,所铸造的第一把武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透露着无可挽回的悲剧,所有人都预料到了结局,果然——
“那几个女人当场死了,那个男孩……满墙,满地,满世界……都是血。”
从离萩的叙述中,可以想象出来,对于当时年仅六岁的离萩而言,这样的残忍的场景,是多么大的冲击——就像顾沉舟说的,过早迈入超凡的世界,并非是一件好事。
“不过我不在乎,那群畜生,死了就死了。”
“那那个小男孩呢?”小墨菲翁着声音问道。
离萩顿了下。
这个,就是过去的她最大的心结了。
“他活了,又……死了。”
“活了又死了,什么意思?”钛合金就像一只在瓜田中上窜下跳的猹,恨不得上去揪住离萩的腿,将过去的所有都抖落出来。
“小时候的我心里脆弱,以为我杀了那个男孩,我不仅没救他,还害死了他。但是管家回来告诉我,他外面看着可怖,其实没什么事情,我们已经动用了最好的医疗手段,将他治好了,还很感激我救了他。”
“我渐渐安心了下来,直到我多次提出要见他,管家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辞。”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经想到了真相。
“我趁着管家不注意跑到了那个所谓的病房。没有人,根本没有人。我想尽办法找到那个男孩的档案,心脏,当场碎成了肉沫,他甚至……都没有送来医治。”离萩回想着年幼的自己当时看到病历时的浑身冰冷,“根本……就救不了嘛。”
“我找到管家质问,她一口咬定救好了,但是怎么救的,又支支吾吾。小时候的我,太过年幼,世界瞬间崩塌了。”
“好奇怪啊,当时的我这么想着。我不仅没有救他,我还杀了他,并且,就连他死亡的事实都得被抹去,仅仅是因为,怕伤害到我这个凶手脆弱的心理,这个世界,真的……很难以理解。”
对于过去的离萩而言,这里面伤害最大的,并不仅仅是杀人。
而是各种残酷下面交织的谎言。
生命的重量,太过沉重,足以将幼小的肩膀压垮。
这也是过去的离萩在看到工厂的暴动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宁清风要背负沉重的生命,将来该如何自处的原因——因为生命,困了她足足十二年。
“从此,我再也无法碰武器了。”
这就是,天才离萩还没冉冉升起,就骤然沉寂的原因。
现场气氛一时沉重。
“所以,现在的你,”宁清风再次问道,“是为什么能站起来呢?”
离萩眉头微皱,不明白宁清风为什么要一直问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当然是因为独孤死……了……”
说着她眼眸猛地睁开,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微不可察。
是啊,凭什么独孤死了,她就站起来了呢?
明明她和独孤,相遇在这件事之后。
独孤只是抹去了他在世间存在的色彩,但是过去离萩的心结,早在初遇之前,就已经种下。
除非……她的心结,就是独孤。
——“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初见,那一次巷子中的相遇,不过是我的蓄谋已久而已。”
——“从很早之前,我就在注视着你,比你想象得,要早得多。”
独孤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怎么可能,孤独怎么可能是那个男孩。管家还骗我,说当场给那个男孩换了半永生心脏。什么半永生心脏,不需要医疗舱,不需要任何医护人员,当场就能把人救活,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没……”
“有。”宁清风打断了她的话,漆黑的眼眸望着离萩,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有永生心脏。”
二花身上跳动的,就是成为肉畜前的房东,亲自给他种上的——永生心脏。
“下城区曾经有一个天才觉醒者,一心想要悬壶救世,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尤其是心脏,生产了很多半永生心脏。而她有个至交好友,叫做——顾千帆。”
顾千帆……
所有听过这个名字的人都心神俱震。
向丛雪更是回不过神:“师哥……”
“所以……半永生心脏是真的存在的。为什么不告诉wo……”离萩攥紧了拳头道。
“没有人隐瞒你。”宁清风道。
人类总是这样,过于依赖落后的感官所感知到的事物,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一次又一次,到最后,已经不是为了找寻真相,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事对的。
“所有的真相,毫无保留地摆在了你的面前,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
起初,或许说出于守诺的原因,离家将半永生心脏的事情隐瞒了下来,但是随着离萩状态的不对劲,早就没有隐瞒了。
只是那时候的离萩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信任一旦崩塌,便没有再建立的可能。离萩到最后,已经是除了超凡手段,别无其他医治手段了——只有真正地切割掉病灶,她还能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病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离萩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怔怔道。
曾经她所忽略的一切,都渐渐浮出了水面。
为什么独孤要一直男扮女装——他对此有创伤,女装能给他加上一层保护衣,免去一些来自性别上的伤害。
为什么独孤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道歉——在他眼中,过往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罪孽。
为什么独孤一意孤行,都要向死而行——因为他活着,就是离萩苦痛的来源。
独孤的心脏,因为离萩而跳动,最终,也因为离萩而死亡。
“好奇怪啊,”离萩捂住自己的心脏,“即使知道如此震撼的真相,我的心脏,依旧没什么起伏。”
“你们……为什么这副表情呢?”离萩抬头环视了一圈,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复杂,怜悯、同情、悲哀,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好像经历这一切的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可怜虫。
“我们之间……已经互不相欠了。”离萩微笑着道,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她想起当初为什么会将小女孩留在身边了。
是因为小巷子中鲜血淋漓的小女孩,有点像,当初倒在血泊中的男孩。
她眼睑微垂,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再次低声道,“不相欠了……”
离萩曾经,是真真切切地救了独孤一命,并为此搭上了天才的一生。
而独孤,也是实实在在地陪了离萩十余载,此生都没有得到善终。
最终,她们一生一死。
独孤还是死了,而离萩,终究还是拿回了天才的荣光。
一切好似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正轨上。
但真的两不相欠吗……
“他其实,还欠我东西。”离萩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这之间,她被偷走了整整十余年的时光。
十余年的时光啊。
而那个偷走时光的小偷,却狡猾地,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