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初穿一身孔雀蓝的袍子,端坐太师椅内,手里端着一盏茶。
苏夫人知道他来兴师问罪,也没预备好脸子给他看,端起岳母架子,好似一只斗鸡,苫眼铺眉道:“自家闺女,犯了错,打一顿骂一顿也就罢了,母女哪有隔夜仇。姑爷若总揪着这处不放,倒教我老太婆不好做人,难不成,做娘的打不得女儿么?这是哪门子道理。”
温如初手捧茶盏,两腿分开坐在楠木凳,不愠不火道:“绾绾尚在苏家待字闺中,苏夫人自是打得骂得。当初我与苏夫人定下的协议,拿我温侍郎的面子,换取殷布政使的面子,对于苏家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两家休戚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苏家公然欺侮绾绾,伤得却是我温如初的底气。”
“苏夫人此举,是否不太公道呢?”他改口称“苏夫人”,笑里藏刀,态度不言而喻。
苏夫人亦不是孬种,娥眉紧蹙,拍案而起,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他鼻子,訾骂道:
“温念,好你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替你管教发妻言行,叫她学会尊夫重孝,何来不公道之举?你难道不动脑子想一想,她若恪守妇道,哪里来的捕风捉影?没有不透风的墙。别弄得日后被人卖了,还蒙在鼓里不自知,那可真就活成笑话了。”
温如初坦然笑道:“苏夫人提醒的是。苏绾是我的妻,也只能是我的妻,任谁都夺不走。可既是我的妻,绝无我护不住的道理。她若想离开,也是她自己的决定,不劳苏夫人费心。”
多情似水眼眸泛满冷戾狠绝之色,“倘若苏夫人认为,温某破釜沉舟,胜败在此一举,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殷布政使远离京城直隶,手腕再长,也伸不到六部。失了殷家这条路,我自有其他办法,咱们谁也耽搁不起谁的前程。”
苏夫人深叹口气,勉强压住脾气,“那依你看,我苏家要怎样做,才能平复姑爷心头怒火?”
温如初呷了口清茶,悠然笑道:“温某不才,京城官场尚能应付,然则听圣上调遣,明春要去杭州监管茶叶征收。到了殷大人的地界,我想我不用说,殷大人亦会安排照会我。”
然苏夫人被温如初拿住把柄,也不好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应和:“那是自然,都是一家人,理当互相扶持。我即去信一封,哥哥定会答应。”
温如初手里抚摸茶盏,漫不经心道:“绾绾那边,还请岳母多加照顾,可叹小婿无能,不得护她周全,忒遗憾矣。”
苏夫人只想快点打发走这尊瘟神,遂假意奉迎道:“姑爷快别这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做母亲的,哪有不为儿女操心的道理。”
“我有一个建议:由母兄亲自奏请司礼监,将婚期定于九月初八,金秋霜降,黄道吉日。成人之美,了结父母夙愿。姑爷你看如何?”
婚期拟定且早于明春开年,正中温如初下怀。曲突徙薪,不给苏家作恶的机会,以防夜长梦多,小心驶得万年船。
温如初终于不再矫揉造作,端袖作揖:“小婿谢过岳母体恤。”
*
苏绾出师不利,未曾拿回母亲遗物,还反遭时枫一通羞辱胁迫,越加感叹形势危急。
恰巧温如初得了消息,借口恭贺苏君识新娶姨娘,登门造访,旁敲侧击。又以纳征之日苏沅芷所作所为相威胁,不但将婚期成功提至九月初八霜降,还向苏夫人处得了口头保证,明春赴杭州监察春茶征收,殷布政使必将全力支持。
上一世,温如初出差杭州任巡抚之时,趁机勾结海寇,霸占漕运税收,所得银钱,一半奉送阁老,另一半中饱私囊。殷潜忙前忙后打点,未捞得半点油水,一气之下告上朝廷,却被温如初反手一个栽赃嫁祸,导致官败落狱。苏家被他一招“吃里扒外”彻底打垮,从此再无起色。
过往云烟,于苏绾重生之人,无关紧要。然而距离九月初八,不足半年,再难筹谋划策。
摆在苏绾面前,唯有一条路:逃婚。
茫茫天涯路,要她逃去何方?即便有路可走,身边也无足够盘缠,连京城都离不得太远。
*
过了几日,正是初夏燥热时,鸣蝉聒暮景。忽听惊天哀号划破苍穹,打破苏府宁静致远。
“杀人啦,救命呀!”
只见芸娘手里扯着一位妙龄少妇,堆鸦发髻已被她十指薅乱,乌黑长发披散,脸上胭脂也被抓挠一道道,好似破脸山茶花。那少妇身形略小,被芸娘胳膊牢牢钳制,竟无法动弹,口中直呼救命。
“天杀的小婊子,贼喊捉贼,杀人凶手不就是你?”
芸娘果然佃户出身,身手敏捷,她翻身一纵,稳稳骑上少妇身,坐在柔软腹部,一手反擎她双臂,另一手抡圆胳膊扇她耳光,虎虎生风。
那少妇痛得狠了,有一嘴没一嘴谩骂,“贱婢”,“杂碎”的乱喊。
“入你娘的,敢碰老娘的宝贝儿子,我杀你全家。”
詈骂声招引阖府奴仆,天井院落聚集数十人,拉扯劝架,禀告家主,怀抱婴孩,众人忙乱不堪。
芸娘尤嫌不过瘾,两手胡乱一抓,扯开少妇胸前衣襟,明晃晃的闪眼,嘴里叫道:“横着长俩肉头就为勾搭男人是吧?舍不得给宝哥儿吃奶,留着喂男人。”
十指掐紧,汁液四溢,场景不堪入目。围观男丁大饱眼福,伸长脖颈驻足观望。苏家嫡子苏尽欢瞪圆眼,目露霪心,看得不亦乐乎,一副垂涎欲滴的猥亵模样。
恰逢苏君识外出执行公务,家里没有主心骨,芸娘胡闹半日,也无人出来喝止。苏夫人本不愿管理鸡毛蒜皮琐碎事,况且她对乳娘的德行有所耳闻,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嬷嬷急急通报数次,苏夫人拗不过,勉强出面调停。
好不容易分开两人,芸娘疯扯嗓子,嘶心裂肺叫道:“乳娘害死宝哥儿,官老爷快来救我。”
原来,一切皆源自于宝哥儿。说来也怪,宝哥儿向来吃母乳好好的,一日四顿,缺一不少。今朝换了乳娘,任凭人如何逗劝,竟不肯再吮一口。
他既不肯吃乳,乳娘不甘心丢了进项,便拿米汤应付了事,又恐孩儿夜半饿啼,掺了些安神药。七八日下来,宝儿哥饿得萎蔫不振,整日昏睡不醒,也不怎么哭闹。
芸娘思念成疾,不闻小儿哭啼,还以为宝哥儿背叛她,所谓“有奶便是娘”。她悄悄扒窗户偷窥,惊见喂药一幕,遂勃然大怒,撒泼打滚哭喊“乳娘杀人啦”。
苏夫人苫眼铺眉,阴阳怪气道:“你的孩子不吃奶,不喂米汤,难道叫他饿死不成?至于那安神药,乳娘无非想让孩子睡得安稳些,你竟反咬一口,诬陷好人心。”
芸娘不善言辞诡辩,被逼急了,只会蹦粗口,“臊你娘睡得安稳,老娘给你捏鼻子灌一锅安神汤,看你赶着去见明日的太阳,还是阴间的阎王。”
此话一出,苏夫人立即甩脸子,“家养的贱妾,竟敢骂到我头上。来人呐,给我打二十板子。”
芸娘嫁入苏家之时,曾一战成名。众婆子畏畏缩缩,无人敢上前。管家嬷嬷一声喝令:“夫人有令,拿下姨娘,谁敢不从?”
婆子们手握三尺木板,相互簇拥着,颤颤巍巍挤上前,不出所料,被芸娘一招“扫荡腿”,悉数拿下。
苏夫人大怒:“反了天了,苏家出了祸害,立即报官!”即差人去县衙报案。
一听苏夫人要报官,自己原告成被告,不知怎地,芸娘先怂了。
精气神瞬间萎靡,“要报官,也先等老爷回来啊。倘若你们敢私自拿我,老爷绝不会放过你们。”抬眼四处寻找苏绾求救。
苏绾冷眼睇了半日,方看出这是苏夫人设计的一出“瓮中捉鳖”。趁苏君识不在家,她联合乳娘设下毒计,引芸娘上钩,预料芸娘反抗,再以忤逆罪名拿下。
此招又不比之前,苏夫人主动去县衙报案,也不怕被查。安神汤与米汤,本就无毒,且有滋补功效,用在小儿身上无可厚非,旁人也挑不出毛病。
“且慢。”
苏绾急上前来,拦挡住芸娘。
“小儿挑食无法,唯亲娘乳得喂之。亲娘就在眼前,何苦非逼孩子喝米汤。倘若宝哥儿喂瘦了,传出去叫人笑话,说母亲不会养孩子。若被那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污蔑母亲虐待妾生子女,落得善妒的污名,母亲恐颜面扫地。”
苏夫人眯着丹凤眼,两手一挥,“管她们嚼舌根去,我行得正坐得直,其心昭昭对得起日月。有何可惧?难不成你胳膊肘往外拐,卖了我们苏家不成?别忘记祖宗姓名!”
“母亲,请听我说。”
苏绾沉眉道:“女儿前日拜谒佛寺的住持,言及西方佛陀涅槃,弑杀佛母大孔雀明王,方得重生。
我观住持若有所思,便求他密语解签。住持曰:‘苏家佛光新诞,当为灵童转世‘。
我再追问之,住持又曰:‘灵童命运多舛,生来克母,须命硬灵体方能承受。‘。
我思来想去,家中新生儿唯有宝哥儿,想来说的就是他。我又问:‘谁人为命硬灵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