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擒获芸娘之后,一心欲将她置之死地,然现有证据不够充分——那两大箱珠宝完好,并未得以偷运出府。
至于那些变卖的房契地契所得,已被芸娘换成银票,藏匿于首饰盒中,苏家包括苏夫人暂且不知情。
趁着指挥使剿匪的消息盛行,苏夫人故意诬陷芸娘与山匪暗通款曲,遂命家丁将她五花大绑,欲送至官衙治罪。一时间,府中上下议论纷纷,事态愈演愈烈。
无霜的小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她捂着胸口,娓娓叙述当时的惊心动魄。她并未窥得事情全貌,然则苏绾凭借对苏家人的了解,整个事件过程猜得八九不离十。
唯有一事不明。
芸娘为何没有将珠宝运出城,而是紧急召回?
除非,那京郊某处的收货人,出了意外。
又恰好赶上京卫指挥使剿匪成功。
各种线索汇集一处,苏绾得出结论:芸娘打算花重金向山匪赎人。
可芸娘又是如何得知,是山匪掳走苏绾,而非水贼、流寇一类?
又或者芸娘豪掷千金买通山匪,为救回被歹徒绑架的苏绾。
可谁会买通山匪追贼啊?山匪自己不就是贼?一般人追凶,都是去鬼市招募赏金猎人。
逻辑断了一环。
事情迫在眉睫,苏绾无暇再做无谓的推断,她须得抓紧时间救下芸娘。
春蝉握着两只小手,有些局促不安,见无霜交代完毕,她想着,下一个该轮到她了。
可未等她先开口,苏绾却向她道:“方才你是打算报信给时将军,让他来帮忙救芸娘,对不对?”
春蝉愣了一下,点点头。
苏绾卷了卷眼眸,“他派你来监视我,而你却越俎代庖,恳求他出手救芸娘,为什么?”
犹如被春雷击中,春蝉大大的眼睛倏而噙满泪水,她哽咽道:“我生在猎户之家,从小习武,并不懂得如何伺候主子。自来苏府打工仨月有余,每每频出差错,经常被府里的嬷嬷训斥。唯有二奶奶,不嫌我身份卑微,时时欢语解忧,还会亲自下厨蒸榆钱馍馍给我吃。如今二奶奶遇难,我愿尽自己最大力量,救二奶奶出水火。”
原来如此,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
苏绾扯下丝巾,替她揩去泪痕,“好孩子,时将军府上出了点事情,暂时无法分身。眼前这局困境,还得靠我们自己解决。”
可她说归说,当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唯有寄希望于大理寺卿的断案。当下吩咐无霜为她更换衣裙,一路摇摇行至苏府前堂。
珠雨麾飏,飞流吹响。
大理寺卿端坐厅堂中位太师椅,拿起案边白玉盖碗,微微揭开盖儿,用盖子在碗边刮上两遭,轻轻呷入一口。
阖合眼眸,细细品鉴一番。啧,不愧是狮峰龙井。
推手将盖碗送回案几。眼角扫过下方位的苏氏夫妇,以及跪在地上,手脚捆绑的姨娘。
“本官今日登门造访贵府,不全是为审案子。想必你们早已收到消息,京卫指挥使大显神威,一举剿灭黑风寨,释放寨子里关押的百姓。这里面恰巧包括府上的二小姐,苏绾。”
“前头温侍郎报案,言及苏绾被歹匪掳掠,如今这桩案子也可了结。我已知会顺天府的刘府尹,叫他拆去贵府大门的封条,看来你们也自个儿拆完了。本官的差事已了,实在不该跨过县衙,越级审理苏郎中的家事……咳。”
他抬起衣袖,清咳了一声,“既然你们提到,嫌疑人乃山匪的亲信,换而言之,此案与本官审理的山匪绑架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官只好勉为其难,代为审理之。”
身子向前探了探,“台下所跪者,可是苏家姨娘,陶芸娘?”
大理寺卿长篇大论,事无巨细,不厌其烦,早就堵塞芸娘的视听,神思不知漂向何方。面对对方的质问,芸娘呆愣了半日,迷迷糊糊摇摇头,猛地一下子惊醒,又拼命点点头。
寺卿大人微微颔首,又问道:“你可承认偷盗挪运钱财之罪?”
芸娘干脆答道:“启禀大老爷,我无罪。那两箱珠宝来自我本人的嫁妆,及老爷的赏赐。何来偷盗一说?况且,箱子好好地存放在我屋里,怎么就挪运出府了呢?实在是冤枉了我。”
她掀眸瞟了一眼苏夫人,咬牙切齿道:“打从我嫁进苏家那日起,夫人就看我不顺眼,处处刁难我,先前还无缘无故将我关进柴房,骗人说我生了麻风病,她巴不得咒我早点死。”
旁边苏夫人坐不住凳子,手里帕子啪得一甩,站起身来,指着芸娘眉头骂道:“谁咒你死了?天地良心。我可怜你个外室,孤儿寡母住在通县,怪可怜见的,亲自派人将你娶进苏家。整个京城里,可还有比我更大度的主母?没想到,我这一片赤诚之心,竟迎进来一个吃里扒外的冤家。”
芸娘怒目而视,恨道:“你娶我进门,安的可是黑心!就为了变着法子弄死我们娘俩。可惜,姑奶奶命大,活蹦乱跳得很。你别以为自己干的那些龌龊事情无人知晓。浸猪笼,扎银针,我什么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旁人尚未注意,苏夫人被她“浸猪笼,扎银针”六个字震得魂飞魄散,唯恐被大理寺卿听了去,遂提高嗓门,掐腰訾骂:“我掐死你个小娼妇,还敢威胁老身?你算个什么东西,跟我苏殷氏叫嚣?我殷家吐口唾沫,一准淹死你这田埂上的土耗子。”
俩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吵架,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谁都不肯让谁,听得苏君识的老脸直抽搐,翻来覆去的难受,而寺卿大人也是一头热汗。
他抬起青色衣袖,轻拭额间细汗,又端起案边盖碗,咕噜咕噜牛饮一气。
断案六七载,从未碰到过比家务事更棘手的案子。蹲守白云观的女鬼,也好过听女人掰扯不清。
“行了行了,本官知道了。”寺卿大人不耐烦地打断“口水战”,“你没有偷盗挪运钱财。至于山匪亲信一事,也是受人冤枉的,对吗?”
芸娘突然抬起头,额间刘海青丝成缕,一双杏眼望着寺卿,许久,复低下头,艰涩道:“她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山匪的亲信。黑风寨的寨主,是我的亲生父亲,已被京卫指挥使打死了。”
言毕,两颊泪雨滂沱,扑倒嚎啕大哭。
堂外苏绾一路急急忙忙赶来,绢鞋还未踏进门槛,陡然闻听这么一句,顿时心凉半截,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