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首先跳出来抗议:“邵大人怎么胡乱判案?这娼妇已承认自己是山匪之后,大人还不快点将她绳之以法。她骗了我苏家足足两年,从中不知得了多少好处,难道没有触犯法律吗?”
寺卿大人掀眸,似想起什么,“哦,对了。她自嫁入苏家为妾,骗得可是苏郎中。”扭身面朝苏君识,眉眼一斜,“那么苏郎中,嫌犯可曾骗了你?”
苏君识老眼耷拉着,眉毛胡子垂丧着,体态丰腴臃肿,却似无力之躯,慵懒地倚坐太师椅,仿佛周遭正在上演的闹剧纷争,与他毫无干系。
寺卿大人忽将球掷向苏君识,竟惊得身躯一颤,慌忙抬起袖角,拭去额上冷汗,竭力镇定心神。
“这、这,老夫……如何……”他支吾良久,未能想出应对良策。
苏绾冷眼睇着苏君识的窘迫,轻轻按了按芸娘的手腕。她需提醒芸娘,莫对苏君识抱有任何期望。
她的这位父亲,最是薄情寡义,每逢危难临头,必弃之不顾,自己逃之夭夭。
当年她的娘亲九香,遭苏夫人构陷,被缚沉湖之时,苏君识全程都未露面半分——非但未出面,他甚至还在背后给苏夫人出谋划策,怂恿她将苏绾一并逐出家门,省得夫人日后见之生厌。
简直禽兽不如。
苏绾嗤笑一声,“什么骗不骗的,说话要凭良心。嫁娶凭自愿,谁的脖颈也没架刀子。姨娘青春正好,二八年华,一片痴心喂了狗不说,我弟弟宝哥儿,难道是捡来的孩子不成?”
她跬步上前,眼眸透着炽热的火焰,“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姨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倘若她被人赶出家门,又或者身陷囹圄,那我也卷了铺盖一起陪着蹲大狱。这家里面,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到时候如果有人上门朝你们要人,”
灵眸翻了翻,火焰底下漾着冰冷的素辉。
“只要你们还担待得起。”
活了两世,苏绾甚少在人前说狠话。不为别的,言语永远不比行动更加有效,更能直击人心。
但此刻她手里也没有更好的牌。芸娘的命运,关键在于苏君识的决断。然此人最是不可靠,向他温声软语的乞求,没有多大意义。唯有押注最后的底气,与苏家一较高下。
若问她的底气,源自两处。
其一,便是与温如初的婚约。未解约之前,她始终是户部侍郎的未婚妻,三品夫人之尊,在京城名媛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其二,则为京卫指挥使时枫。连续几天的坦诚相见,以及他对她的认真态度,令她确信,他绝不会对她坐视不理。
遇敌则亮剑,狭路相逢,勇者必胜。
而在苏夫人眼中,苏绾的这些言行,无疑是在向她宣战。
苏殷氏从小锦衣玉食,仆从成群结队,父母兄长对她宠溺有加。她活了四十余岁,还不曾如此窝囊过。被贱妾和庶女,联合起来戳她的脊梁骨羞辱——脸颊捱的一巴掌,仍在隐隐作痛。
老虎不发威,被人当病猫。
苏夫人先是叫来一壶热茶,乃安吉白茶,金镶碧鞘,内裹银箭。兰花指捻着茶盏,细细品味,回甘生津。
放下茶盏,掏出帕子擦拭唇际,右腿搭在左腿膝盖,露出绢鞋的鞋尖。
丹凤眼翻了翻,冷笑一声。
“哼,说大话之前,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凭你也配!”
“我钱塘殷家,世代传承百年,代代为官。我曾祖任前朝宰相,配享太庙,连先帝也要逢年过节地祭拜他,我母兄更是官至从二品布政使,更不消说,殷家遍及大江南北的官场亲信。你道是我客居在京城,孤立无援,任人宰割?”
“说白了,你不就是靠着俩男人?一个是罪王世子,一个是翰林独苗。能成多大气候?你还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从此山鸡变成金凤凰?为娘教你一个道理:做人不要太贪心,两边好处都占,早晚有一天翻船。”
“今日他们护着你,那是因为你姓苏,受苏家的光环庇佑;明日你被赶出家门,你就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娼妓生的崽子,沦落街头的难民,一文不值的贱货。还有谁能看得上你,受你蛊惑驱使?”
“我苏殷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敢跟我叫板的人,不是做了水鬼,就是变了刺猬,可曾被人抓住过把柄?这世道,不是凭你动一动嘴巴,就能左右乾坤。我也不怕你威胁,尽管让你的相好们放马过来,看看是谁的骨头更硬!”
苏夫人越说越激动,脸颊红一阵白一阵,说到兴起之处,干脆啪得一拍桌案,将那杯白茶震翻,茶水洒落一地。
绢鞋踩踏洇湿的地面,缓缓走近苏绾。
好似斑斓大虎,随时准备扑向猎物,撕碎生吞。
丹凤眼泛着嘲弄与鄙夷之色。
“既然你非要护着那个婊子,那好,在座各位听好了,姨娘隐瞒身世,吃里扒外,有悖苏家祖训。我今以苏家主母的身份发令:休弃姨娘,逐出家门,永生不得踏进苏家一步。”
言毕,丹凤眼一沉,命令道:“来人呐,将姨娘哄出去。”
话音刚落,立时蹿上三五家丁,不由分说就要拿芸娘。
苏绾展开手臂,护住芸娘跟前,急道:“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竟敢随意拿人!”
座位上的大理寺卿眉毛略微抬了抬,苏夫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抵抗他的审判,可他又无话可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漩涡的中心,站立处变不惊的芸娘。杏眼剪了剪,看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她拍拍苏绾的肩膀,“算了,你不必再为我争这口气,我早就认命了。”
“她要我走,那我便走。厚脸皮赖在这里,只会招人耻笑。”
苏绾惊道:“你要去哪里?”
芸娘凄然一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我是田埂上的土耗子,这京城繁华地,不适合我。”
说完,她凭空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致意,声音充满柔情,“永别了,我爱的人。”
果断旋裙即走。
还未跨出门槛,忽听一声招唤:“芸娘!”
芸娘回首望去,人群里站出胖胖的身体,穿着缎面土黄色蝠衫,没有规律的乱起伏,伴着微微气喘。
正是苏家家主苏君识。
老眼努力地睁了睁,眉毛胡须罕见地上翘着,竭力大声道:“我们一起走。”
芸娘神情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