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道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突然两眼放精光,耳不聋了,眼不花了,走路也有劲了。他笑眯眯接过包裹银子的布包,鼓鼓囊囊地揣进怀里,捋起破烂衣袖,搓弄枯枝手掌,花白眉毛一挺,“来吧。”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四人焕然一新。
苏绾扮做一名臃肿老妪,鬓角花白,满脸褶皱。其余三人也都增添岁数,平均三四十岁左右。
最好笑的是文竹,明明是十八九的青年,却伪装成三十余岁浓妆艳抹的窈窕妇人,还是他自己提出的想法。
唬得无霜春蝉直吐舌头,俩小丫头打扮成上了年纪的管家夫妇,亏得身形瘦小,看起来还算正常。
四人各自举着铜镜观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愧是鬼市的“活神仙”,易容术简直炉火纯青。
老道捻着胡须,得意道:“以贫道的手艺水准,足以骗过阎罗王。再精明的仵作,都查不出端倪。”
活神仙原来是入殓师,专门给死人化妆,唬得两个小丫头“老眼”瞪溜圆。
苏绾模仿老妪口吻,攒着手道:“老身此去,为投奔远嫁他乡的小女,还请官爷行行好,放老身出城。”
精湛口技,惊煞在场众人。
无霜之前见识过苏绾模仿书生的扮相,反应还算镇定,另外两人嘴巴张老大。
倒是那老道士,花白眉毛一挺,神情突然变得严肃。
他睁着老花眼,将苏绾上上下下从头看到脚,看得苏绾心里发毛,“喂,你拿了钱办了事,还有什么问题?”
老道仰首望了望蓬顶,低头掐指算了算,“施主命煞九星……”
“满嘴的胡言乱语,你这坏老头真是讨打!”无霜掐着小腰,一脸愤怒地抗议。
自打老道士进屋那刻起,无霜就莫名地对老道有敌意。不为别的,谁让老乞丐一上来就对小姐大不敬,一点“活神仙”的派头都没有。
老道嘿嘿一笑:“信我者,不言也真;言我者,不信也罢。”
语毕,拾起角落里的斗笠,往头顶一扣,甩了甩破烂一口钟斗篷,踩着木屐,咯吱咯吱扬长而去。
空留苏绾等人,面面相觑。
无霜懊恼道:“这老东西讲话好没道理,咱们别听他的,小姐好得不得了,怎么会是‘命煞九星’呢?”
四人琢磨一阵,一致认同老道信口胡诌,也便都没放在心上。当下之急,应即刻出发远行,越快越好。
文竹备好马车,但他一副女眷扮相,无法充当车夫,正急得原地打转,懊悔自己太过放纵自我。
忽然春蝉接过马鞭,一屁股坐在前头,嘴里哟呵两声,马儿竟听话地踢踏。
她是猎户的女儿,当然会驾马车。
其余人心里各自慨叹:怎么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几人吃了点无霜烙的油饼,又装了一些预备路上享用,收拾行囊准备上路。临行前,苏绾又最后看了一眼紫竹苑,喜鹊衔花,穿梭竹林,细雨蒙蒙。拜那个家伙所赐,她得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处小天地,只可惜,还未来得及暖脚,就要离家踏上征途。
前方道阻且长,跬步行则将至。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街边集市。春蝉并不敢肆意甩开马鞭,放马一路狂奔,可能会惊动隐藏在京城的暗探。温如初虽未明目张胆派人看守她,但他在各处埋伏眼线,盯着苏绾以及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车厢上下颠簸起伏,让她有点犯恶心,阖眸倚靠车厢,极力压制向上涌来的冲动。
无霜瞧着苏绾难受的模样,忧虑道:“小姐先休息两天不行吗?霜儿给小姐煎副药,养好身体再出发。”
一刻都不能再等。
自她回苏府以来,温如初连续三日都未露面,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身子,否则他怎可能不第一时间上门来抓她呢?
按照这个时间节点,温如初多半是在跟镇南王交涉圈地纠纷,趁王爷入宫拜会太后之际,温如初守在皇宫内苑,借机“偶遇”皇后。
只不过眼前这台戏来得早了些,上一世,他是在将苏绾送给阁老以后,才余出空暇与皇后幽会调情。
等到阁老被时枫无情斩杀,苏绾得以回到温如初身边之时,他和皇后的私生子已经降生。随后温如初顺利升为首辅,执掌朝廷生杀大权。
而苏绾的心,终于渐渐死了。
她低下头,淡淡道:“不碍事的,我打盹眯一会就好。早走晚走,前路都是一样坎坷,又有何分别?”
旁边文竹突然插话道:“小姐若不嫌弃,可靠着小的后背,比起车厢墙壁来能柔软些。”
因着文竹那层特殊的身份关系,苏绾对他并不设防,也没有男女之间的分寸隔阂——她时常挎着他的胳膊,就为临时找个依靠来解乏。
苏绾点点头,随即斜倚文竹的肩头,果然柔软许多。她伸手打个呵欠,听着车厢外面的风声雨声,迷迷糊糊睡着了。
马车一路行至城西门前。
城门楼守卫士兵拦下马车,森冷问道:“车内所坐何人,出城去往何处,可有城帖?”
春蝉跳下车,点头哈腰地递上出城帖。
守卫仔细翻看证件,又掀起帘子查看。见车厢内坐着两位年迈老妇,以及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文竹捏着嗓子道:“给长官请安,我带我娘出城转转,听说城郊的青石山上有间道观,烧香问卜特别灵验。”
守卫鼻子里哼得一声,“前几日户部侍郎的未婚妻遭人掳掠,前任城门郎竟将贼寇放行出城,已落马下狱。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下了严令,无故不得随意出城。你们改日再去烧香吧。”
一席话令文竹懊悔不已——自己实在不该随口滥编由头,结果骑虎难下。
本已睡着的苏绾,被守卫士兵吵醒,她咳嗽两声,嘶哑的嗓音充满沧桑感,“长官行行好,老身被魇魔缠身,日夜不得安宁,想着去找青石山的道士讨些符水喝,让老身子骨再多捱几日。我儿早逝,这位小娘子是我的儿媳,老身须得为她寻个好人家,方能闭上眼睛……”
守卫士兵听得不耐烦,粗暴打断谈话,“不行不行,都指挥使下的命令,谁人敢不从。”
“底下何人吵嚷闹事?”
两方正拉扯间,忽然自城门楼走下一位军官,身材粗壮,面色黝黑,穿着金甲,披着披风。
苏绾定睛一看,呵,熟人啊。
正是那被人打得屁滚尿流的五城兵马司都指挥,陆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