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可惜他色欲熏心的脑子里,只有核桃般大小,容不下这点清醒的认知。
下一刻,妇人笑嘻嘻地掏出把刀子,刀锋闪耀寒光,在陆展元的股间划了划。
“礼尚往来,小女子也送给大官人一个大道理,不谢。”
积攒十年的仇恨,一股脑儿倾泻而出,妇人化作净身师,将那万恶之首的祸根一刀剔除。
陆展元疼得昏死过去。
一炷香后,妇人摇曳钻出丛林,双手递上腰牌,“将军尚在休憩,小女子先行告退。”
守卫士兵见状,熟练地接过腰牌,向城门楼打手势。
障碍清除,道路畅通。车夫挥鞭,马车缓缓出行。
风悲猿啸,雨愁鹃啼。
无霜大大松口气,“我以为咱们完蛋了呢。”她眺了一眼文竹,偷笑道:“这次文竹立了大功,是大大的功臣。”
文竹自知自己闯了大祸,也不敢太过张扬,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言语。
鼻尖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令苏绾感到惶惶不安,这股子血腥味她可太熟悉了。
她攥着他的手问道:“你没事吧?”
文竹默默点了点头。
又猛然抬起头,脂粉脸颊泛着殷红,“可是二小姐,我并不后悔,真的,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他抹了一把粉脸,难掩内心的激动,“从前我觉得自己是残缺的,低人一等。身上少了一件东西,连带着尊严也被一并挖走。我不敢与人交心,活得像只老鼠,每日躲在阴暗的下水道。我曾一万次地想过了却残生,可我懦弱,无能,胆怯,我连自尽的勇气都没有,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根本不配称作男人。”
“既然做不得男人,那就尝试当女人好了。所以我走上歧路,偷偷地涂脂抹粉,穿红戴绿,梦想着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头。可是我错了,错在误以为女人生而为男人的残缺。我也不过是从一个错误的泥淖,跳入另一处错误的深潭罢了。”
“经过这一遭,我想明白了,男人的尊严,不在下半身——”
他拍拍胸膛,“而是在心里。”
“女人也从来不是男人的替补,不比男人缺乏勇气与自信。我今后,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用我自身的力量,为女人遮风挡雨。”
长长睫毛卷了卷,羞涩地低下头。
苏绾揉揉眼,文竹的背后,升腾起一圈氤氲光辉,映照他的宽阔肩膀,温暖且震撼。
她轻轻地笑了笑,“傻瓜,女人也不需要男人的庇佑,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打破一片天。”
文竹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二小姐,我是说……”
苏绾打住他的话语,“我当然知道你的想法,你能想开这糟乱的人生,我很欣慰。惟愿你此生,都能恪守初心,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佛偈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放不下。无论身份地位、财富权势,谁都无法逃离八苦磨难。只有停止对虚妄事物的贪婪追逐,看清生命中重要的本质,才会从苦难中脱胎换骨,废墟上开出美丽的花。”
她低下头按了按文竹的手心,给他吃一记定心丸,“那五城兵马司都指挥陆展元,乃纨绔子弟,平常作恶多端,多次强掳奸霪妇女,是百姓口中的一大祸害。今你惩恶扬善,为民造福,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百姓会铭记你的功德。”
文竹的粉脸,挂着两行热泪。他抬起袖子擦拭泪痕,忽然意识到拭泪的行为,很不“男人”,又赶紧放下手臂,结果导致眼泪横流满面,冲出两道泪沟。他感到尴尬羞赧,又破涕而笑。
苏绾正欲掏出帕子替文竹拭泪,停了一息,终又作罢,身体向旁边挪了挪,不再依靠文竹肩膀。既然他选择当一个“完整”的男人,她就该跟他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是她给予他的,最起码的尊重。
主仆二人惊心动魄地谈论人生八苦,又哭又笑,看得无霜一头雾水。她还未经人事,不懂这些男女之间的“大道理”,也不明白“那话”对于男人意味着什么。
她有些感慨,似乎所有人都正在经历脱胎换骨的新生。小姐如此,文竹亦如此,就连与她同岁的春蝉,也似乎与她过往的认知迥然不同。
只有她还在原地踏步。
很快,马车离开京城,踏着石砾,一路来到京郊。
“驾!”
春蝉使劲挥舞马鞭,力图让马儿跑得快些。没了京城守卫的约束和监视,他们得以纵马狂奔。
虽然口中安慰文竹,但苏绾私下里还是颇为前路担忧。陆展元绝不会放过她们,势必召集全城兵马疯狂追杀。唯有企盼追兵莫要追赶太急,让她顺利离开京城,到达济南府。
正行到某处,马车突遭某种阻碍,前行戛然而止。马儿呼啸嘶鸣,巨大的震荡牵扯车厢摇晃,震得车厢里的众人几欲倾倒。
“糟糕。”春蝉一声惊呼。
她扭过身,小脸皱成一团,“二小姐,咱们遇见拒马枪了!”
苏绾还未弄清楚什么是拒马枪,立时蹿上一队金甲士兵,个个手持弓箭,箭头直指马车。
她掀起车帘,高声呼叫:“老婆子出城烧香,吾乃良民,绝无歹意。”
忽然眼前一暗,耳边马蹄踏踏,夹杂着清冽的雪松气息,铺面袭来,险些冲开她脸皮上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