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枫咬咬牙,攥紧缰绳,快马加鞭。踏月铆足了劲,马蹄逶迟荡漾,仅用半个时辰,狂奔六十里地,直抵西城门。
城门戒严,巡城兵马司派遣上百名金甲守卫,手举长矛,巡逻查探。各路人马齐聚一堂,兵部、刑部,其中竟还有上直卫的锦衣卫。
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所处理案件“三法司”无权干涉。
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李鹤鸣,时年二十六,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骑一匹高头骏马,威风凛凛,吩咐手下查访附近民居。
时枫同李鹤鸣打过几次交道:上个月端阳节,李鹤鸣奉旨查办鸿胪寺徐引贪墨贡银一案,在诏狱曾与时枫对过徐引的口供。
彼时李鹤鸣一眼看出徐引与小妾之间有瓜葛,果断下令给徐引上了大刑,急得礼部尚书徐遮跺脚哭晕。
此人极其难缠。
时枫纵马经过,假装打着呵欠问候:“怎么,李大人也被拉来执行公务啊。”
李鹤鸣瞟了一眼对方,嘴角撇了撇道:“陆能发布了通缉令,全城方圆三百里,一只蚂蚁也不准放过,李某就是想躲也躲不成啊。试问京城之内起的一桩民杀官祸乱,干我皇宫锦衣卫何事?陆能的蠢儿子被人剃成骟驴,还得要咱们来背黑锅,真是够了。”
抬眼上下逡巡一遍时枫,乌黑的眼眸闪着精光,“李某打眼见到时将军才从城外返回,可是去往西郊京营?沿途有无发现异常动静?”
时枫握着缰绳,漫不经心道:“昨日福建都指挥使沈恪沈老将军启程返乡,我自去京营做些准备,添些补给送他一程。今日恰巧返回,就听到了这样一桩大事。”
他转了转眼珠,反过来试探道:“李大人可有查到任何线索?”
李鹤鸣摇摇头,“罪犯极其狡猾,手段阴狠,不像是初犯,现场未留一点痕迹。据守卫士兵所报,乃一车四人,三女一男,年龄均在四十岁以上。发现时已晚,此刻贼人恐怕早已出城溜之大吉。”
时枫眉毛一斜,“那还不赶快出城追捕,所有人马在此逗留做甚?”
李鹤鸣叹道:“你当他陆能不想抓人吗?实在是圣上突然下了一道手谕,紧急召陆能入宫,不晓得出了什么天大事情。我们这群人,就被生生撂在这里。手中无驾帖,谁去给他追凶呢?”
“哦?”时枫好奇道:“能有什么事情,竟然逼得陆能连亲儿子都不管不顾了?”
李鹤鸣凑近身子,沉声道:“听说,是皇后娘娘那边出了意外。后宫内部封锁消息,圣上将内阁在京的五位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陆能、礼部尚书徐遮、户部尚书梁才,全部都召回宫了。”
时枫惊诧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德泽万世,能出什么意外,竟如此大张旗鼓地急急召见阁部。”
“可不是说嘛,一准没好事。”李鹤鸣抬头扫了一眼周围,嘴角漾着冷冷笑意,“娘娘青春尚好,膝下无所出,保不齐生出花样心思。”
时枫向来不屑听人闲言碎语,当下不知是否出于心虚,欲掩饰苏绾的行踪,打破沙锅问到底。
“啧。”他舔了舔唇,“李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李鹤鸣准备离开,他拍拍马臀,调整缰绳位置,“你才从西北调任京城没多久,自是不晓得宫中的那些阋墙纷争,总归为了一个‘利’字。这里面恩恩怨怨,一时说不清楚,改天李某专程请你吃酒,咱们慢慢闲叙。”
“哎?李大人,你别走啊!”时枫夹紧马肋,跟随其后,“陆能不在,我们这群人唯你马首是瞻。下一步如何调度布置,李大人总要有所交代不是。”
他不能放走李鹤鸣,巡城兵马司的老大被人放倒,京城之内唯有锦衣卫尚有资格调兵遣将。锦衣卫在京人数多达上万,实力不可小觑。非得让对方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腾,他才可放心应对。
李鹤鸣的黑眸在时枫身上滚了一个来回,“李某听闻,京卫指挥使独来独往,运筹帷幄,素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这等用兵之事,时将军且自行决断,何须李某坐镇?”
时枫摇手苦笑道:“实不相瞒,前日里陆展元上京营向我挑战示威,被我狠狠揍了一顿,从此算结下梁子。如今他出了这档子狗屁事,小弟处境忒为尴尬。我帮他抓贼,显得我屈服于阁部权威,乃孬种一个;我若置之不理,又有公报私仇的嫌疑。还请李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小弟不胜感激。”
李鹤鸣搓着下巴思考一阵,大约亦看不惯陆展元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作为,伸手拍拍时枫肩膀,“也罢,咱兄弟俩醉仙楼喝一杯,将这等糟烂琐碎暂且抛诸脑后,留待陆能老头子自己操心。”
时枫嘴角一斜,“甚好,不醉不归。”
*
帘卷西风,吹断檐间积雨声。
温如初坐在户部衙门书房内,孔雀蓝袍子映照白皙肤色,越发显得温润如玉,星月之相。他随手拾起案上放置的那枚墨玉,捻在指尖感受玉髓的冰凉。
“那个贱人,哪里是皇后的对手。凭她三言两语,怎能使人信服?不过是山东士族医女出身,根基浅薄,成不得多大气候。”帘内伫立一挺身影,长身玉立,影影绰绰看得不十分清晰。
温如初道:“贵妃听信了本家连襟苏夫人的谗言,败坏我的名声,这才硬要出头搅合我的事情。我猜她早就看出皇后贵体有恙,闷在心里不说。如今贸然公开对峙,乃穷途末路,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帘内人道:“你且不必担忧,皇后并非莽撞之人,她敢在皇帝面前分辨是非,自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将你泄露出来。我已从司礼监处得到消息,皇帝急急召见阁部人员,乃是为商讨废储之事。”
“废储?”温如初桃花眼眸一凛,“皇后才五个月的身孕,八字还没一撇,圣上竟要废储?倘若将来生出变数怎么办?”
帘内人冷笑道:“我早说过,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因果轮回皆有命数。皇帝自五年前立储之时就明确态度,一旦皇后生下子嗣,即立为新储。贵妃的好日子到头了。”
温如初道:“熹贵妃倒台之日,便是西厂御马监的末日,西厂的太监保谁不好,偏要追随医女,指望太子登基。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皇后会诞下新储。”
他由衷赞道:“先生一招‘偷梁换柱’实在精妙。”桃花眼眸卷了卷,自恨道:“可惜我没能拿住时枫的把柄,劫持未婚妻一案竟被他设计糊弄过去,还挂上一个可笑的‘剿匪英雄’的名头。陆展元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废物。”
帘内人道:“你自是晓得,我推陆展元出马,不为挫败时枫,旨在给他树立新敌。今早西门突发事件,时枫脱不了干系,陆能又岂会轻饶了他?”
“你先要在朝廷立稳根基,再去拿他不迟。不日里你将南下杭州监督漕运,趁机贿赂海寇,法办殷潜。等立下此功,入阁之事板上钉钉。”
温如初道:“在下听信先生的论断,此前诸多决定,皆因先生所谋划,让我得以拜入阁老门下,升任三品户部侍郎。先生真乃我命中的紫薇星。”
帘内人道:“我以身入局,为渡情劫,谋求胜天半子。也不全是因为你,你自不必谢我。”
“而我的最终目的,从来都是为她一人。”
温如初剪了剪桃花眼眸,随手丢掉墨玉,咕噜咕噜,滚下桌案,落入桌脚缝隙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