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脚步一顿,绢鞋在打磨光滑的木地板轻轻一擦。她缓缓转过身,素白罗袖微扬,似风中翻卷的雪,眸光清冷如霜,直直落在案前坐着的温念身上。
那人仍旧嘴角含笑,桃花眼眸弯弯,似春风和煦的午后,却摇身一变,化作深渊潜伏的恶蛟。
恶魔,终于露出了獠牙。
一股熟悉的寒意自心底涌起,前世噩梦再现,恶魔正一步步朝她逼近,要将她撕碎啃啮,不留一丝生路。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怕,他不敢乱来!
这一世,她再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你在说什么疯话?”她强作镇定,道:“这许多双眼睛看着,你还想当众拿我不成?”
话音刚落,立于身后的无霜、春蝉立即上前护住苏绾。尤其春蝉,眼神保持犀利,手指悄然探向腰间盘扣的软鞭,拇指一挑,鞭柄已在手中稳稳扣住。
面对三只炸毛的猫儿,温念的眼角弯出一个笑意,温柔得近乎讽刺。
“绾绾,”他轻唤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摩挲着青玉杯盏,指腹在杯沿旋转,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轻轻叹息一声,遗憾又无奈:“你不会真以为,阁老是真心支持你们的吧?”
“那只老狐狸啊,不过是在玩一场权衡的游戏。若仅有一方占据绝对主动权,那这局多没意思?棋局好看,是因为两边势均力敌。”
他唇角一挑,“而你不过是他留给贵妃一派最后的筹码,一枚已经用得差不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他说要保你们,你就真信了?”温念摇头苦笑:“绾绾,你想学男人搞权谋……”
他举起酒盏,煞有介事地隔空朝她一敬,杯中酒光微晃,像一潭暗涌的潮水。
“还是差了点意思。”
此话一出,苏绾心头警铃大作。她隐约预感到,对方怕是就要亮出杀手锏来了。
果不其然,温念伸手拂开案几一角的酒盏残羹,从怀中取出一只细狭锦匣,暗红缎面,泛着沉沉光泽。
指尖轻扣,匣盖“啪”地一声弹开,露出其中卷得整整齐齐的黄绫一道。
温念不疾不徐地抽出黄绫,缓缓展开,一行朱笔熠熠生辉,落款盖着玉玺金印。
苏绾不禁感到胸口微凉,她再冷静,也明白那道黄绫并非寻常文书,分明来自御前。
温念仿佛全然未察觉众人的神色,他将手谕举得更高,像是炫耀战利品一般。
“此乃御前亲授手谕,”他得意洋洋道:“予我一项特权——入阁之前,可提一愿,或赦一人,或定一事。不问由头,不问因果。”
他睇向苏绾,眼神宛如婚前誓言般庄重,“而我之所愿,惟有迎娶苏绾。”
顿了顿,语气更沉一分,“无论其人意愿如何。”
屋内静若死寂。
帘外风声掠过,吹动门洞挂着的一帘春幔。斜阳映在摊开的手谕,金辉灼眼,好似天威笼罩的金箔诅咒。
殷潜脸色倏然一变,身形下意识地前倾,额首已微微渗出细汗。
苏绾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她万没料到,温念竟早早布好了局,不是凭借情义,也不是礼法,而是凭一道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圣旨——他以入阁为筹,换来如此荒谬绝伦,又令人无法驳回的特权。
“真可笑。”她惶惶开口,声音发颤,“用一纸荒唐的手谕,强娶一位……女子。”
她咬住嘴唇,硬吞下那个“弱”字,她不能折戟输在这里。
“你也忒瞧得起我。”苏绾咬牙道。
温念静静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墨,情绪晦暗莫测:“圣恩既许,即是正统。何来荒唐一说?你既不肯嫁,我也只好换一种你无法拒绝的方式——娶你进门,做我温念的妻。”
“做我温念的妻。”
这句话,苏绾不是第一次听他讲。昔年他也这样说,温柔款款,情深不悔。彼时她心软胆怯,不敢撕破脸皮,驳他分毫。
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早已脱胎换骨,烈火重生。也认清了那些所谓的山盟海誓,不过是包裹剧毒的糖衣,轻轻一触即碎。
“你做梦去吧!姑奶奶只有一句话。”
话音未落,苏绾已捉裙疾步上前,一把夺过案上那道手谕。指甲深嵌绫面,手腕一抖,毫不迟疑地用力一扯。朱批金印应声而断,黄绫撕裂,碎帛如蝶,飘然落地。
“我死也不嫁!”
声音震方天籁。
“你、你疯了!”梁才骤然站起身,惊怒交加,“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圣谕!私毁圣命,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苏绾的指尖仍在微颤,指缝中残绕着几缕金丝。她知道,自己在拿生命做赌注,已将退路尽毁。可她咬紧牙关,昂然抬起头,星眸闪着耀眼光辉。
“圣命若不能济世安民,护我百姓,只为你这等小人谋私,强加于良家女子头上,那便不是圣命,只是一纸荒唐的笑话!”
她环视满室,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苏绾在这醉仙楼,宁肯血洒当场,也绝不做你温念的妻。你要挟的、威胁的、逼迫的,我一个都不认!”
话音如刀,划破厅堂静寂,连窗外风声,都为之一滞。
殷潜观望了半晌,眼底情绪翻涌。他既憎恨自己屈服于强权的无奈,更震撼于苏绾这般看似柔弱女子,在绝境中仍不肯低头的坚决。
他攥了攥拳,道:“温大人,若你真要凭一道圣谕强行婚姻之事,下官只得另循其道,拟折上书礼部,弹劾你借圣权行私欲,扰乱礼制,欺君罔上。”
“放肆!”梁才几乎是脱口而出:“殷大人一派胡言!此乃圣上亲授之权,岂容你一介外臣妄议?谁给你的胆子,在这等场合直指天恩为私情!”
他伸手指向殷潜:“你若敢参温念一折,便是质疑圣上圣断!到那时,不止是他,你也别想安然无恙!”
两人开启新一轮的唇枪舌剑,火光四起。
山雨欲来风满楼,温念唇角原本的笑意渐渐褪去,余下一抹冷意森然。
他低头,指尖在那堆被撕碎的黄绫残片上轻轻敲击,叫人心头发紧。
“绾绾,”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地令人窒息,“我劝你,莫要逼我。”
他抬手理了理袖口,从容道:“我一向待你宽厚,事事容让你,只盼你能听我的话。可惜啊,”他轻叹一声,“是我太过纵容,才让你如此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他抬眸望向她,眼底尽是沉沉暗意,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波澜。
“都是我的错啊。”他煞有介事地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