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嘉夸:“梦儿是小神医。”
喝完药,何雨嘉同何风霁说起今日祖母提起她的婚事,杨梦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年纪,说起这些他们也不用避着她。
“姐姐如何跟祖母说的?”何风霁口中发苦,拿起一块蜜饯。
“我说,我还不急,”何雨嘉答他的话。何风霁便点头。
杨梦坐在一边,匪夷所思。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大家都说起婚事来了。
杨梦的神情落在何风霁与何雨嘉眼中,引得他们都笑出来:“梦儿这是想什么呢?”
杨梦便把在家里哥哥也提起她的婚事的事情说了,不过没提何风霁的名字。
何风霁惊讶:“子棽怎么就提起你的事了?”他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也困惑非常:“姐姐今年及笄了,祖母才提起。”
何雨嘉也道:“我都不着急,梦儿就更不着急了,杨郎君确是提早了。”
杨梦重重点头:“我也觉得!雨嘉姐姐这么好,肯定不能随便嫁人,我觉得,不嫁也是极好的!”
何雨嘉笑了一声,顺着她道:“那就不嫁,一直陪梦儿玩。”杨梦高兴地笑。
“那梦儿以后呢?也要不嫁陪姐姐吗?”笑完,何雨嘉又逗杨梦。
杨梦思考了许久:“那我也不嫁,我要做神医悬壶济世!”
何雨嘉惊讶一瞬,何风霁方才一直听她们说,听到这一句,点头赞道:“好志气!”何雨嘉反应过来,也跟着认真道:“姐姐相信梦儿一定能做到。”
杨梦心底像吃了蜜饯一般甜,想着回去就和哥哥说自己的志向,别天天听那些没用的还要她嫁人。
杨棽实在是冤枉,他不过是觉得梦儿比起他这个哥哥,从小仿佛就和风霁更亲,故而听见那些传言才生出了想法,怎么就变成他想着梦儿嫁人了……
杨梦的志向,不管日后会如何,如今他自然是表示支持的。
杨梦满意点头,觉得哥哥还不是无药可救。
*
又三年。
这三年杨梦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更加刻苦地钻研医术。除了去何府,几乎就是待在药房,比以后可能要做太医的杨棽还勤奋。
听说从京城来了一位达官显贵,她听过就忘。
等她的医术更加精进,开始闻说窗外事时,云山已经翻天覆地。
这日杨梦出了药房,走到正堂,里头人很齐,他的哥哥跪在爹娘和祖父前,眼眶是红的。
杨梦大吃一惊,要知她从小到大,哥哥总是严肃的小大人,从未有过脆弱的时候。她顿感不安。
“祖父,爹,娘,”杨棽磕了个头:“求求你们,何家与我们家是世交,我们不能……”
“何家怎么了?”杨梦突然的出声让全堂的气氛冻住,她往左右看,无人愿意对上她的视线。于是她冲到杨棽身边:“哥哥,何家……雨嘉姐姐,风霁哥哥出事了吗?”
杨棽抬眼,一滴泪落下:“梦儿……”
“棽儿,”杨家的家主开口,话中是不忍,却还是道:“带你妹妹回去,这段时日别出门。”
“不,”未等杨棽开口,杨梦已经喊出来:“我不回去,我才刚出来!到底怎么了?”
“何家大势已去,”杨老爷子语气很凝重:“如今已晚了,方才有消息传来,何家家主与夫人都没了,何大姑娘……撞柱而亡。”
杨梦栽倒在地。
“没了……撞柱……”
“不能的,不能的,”她眼睛红肿,爬起来就往外跑。
“拦住她!”
杨梦被关了起来。
但她爬墙逃了。或许是过去这么多年她醉心医道,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之举,所以无人想过这样防着她。
她爬墙摔下来,崴了脚,也不顾疼痛往外跑。
何家血流成河,门上的古铜环扣都沾了血。
杨梦红着眼,往里走。路过曾经给她送过礼物的何夫人,又路过夸过她长得水灵的何奶奶,还有无数的她见过的人。
最后,她的脚边是最温柔的雨嘉姐姐。
这么漂亮的仙女,脑袋上顶着个大窟窿。
杨梦“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她跪了下去,崴了的脚疼在此刻根本无足轻重,她的心口也破了个窟窿。
“雨嘉姐姐……雨嘉姐姐……”杨梦哭得声嘶力竭,声音一抽一抽:“梦儿来晚了……”
哭了一会儿,杨梦忽然惊醒:“风霁哥哥……”她开始找。
地上没有何风霁的尸体。
“风霁哥哥……”杨梦在何府一直跑,直到路过雨榭月亭。
水里的黑影让她停住了脚步。
旁边有一棵她最喜欢的雪玉梅树,雪玉梅如今开了,很香。若是往年冬天,风霁哥哥会在这里弹琴,飘落的雪玉梅衬得他更仙,旁边有雨嘉姐姐,哥哥和她陪着。
云山的冬天不会太冷,水里只有些碎冰,水面上浮着落下的雪玉梅。
杨梦跳了下去。
何风霁被杨梦带回杨家了。
杨梦本没想把他带回家给家里惹麻烦,可她太没用,她救不了他。
他身体太冷,她只能留他一口气。
杨梦和杨棽一起在老爷子面前跪了一天一夜。
终于求到了暖玉。
何风霁捡回一条命,他完全不一样了。
他太狼狈,只能在世交的庇护下怀着仇恨苟活于世。
“风霁哥哥,”他没有求生欲,杨梦和杨棽每日都来看他,似乎是怕他轻生。
“那些坏人,一定会有报应的!”杨梦说。
何风霁呆滞的目光转过:“何时?”等看到杨梦黯然的神色,才回过神,陷入沉默。
是啊,天理报应,何时能到?若到得太晚,还有意义吗?
杨梦和杨棽都不说话。
魏家做事斩草除根,何风霁的失踪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杨家几位长辈商量着,该把他藏到何处去才安全。
如今皇帝病重,许多地方都乱得很。
何风霁这么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如今的形势。他这样的人,又怎会任由自己给旁人惹来麻烦。
未等杨家商量出结果,他便独自离开了。
等次日杨梦和杨棽过去寻他时 ,已是人去楼空。
*
“这就是我想说的故事,”杨梦端起碗,里头是黑漆漆的药,苦得令人想哭。
她的脸上有着可怕的疤痕,整个人消瘦得不成人形,分明极度痛苦,却还微笑对坐于对面的人道:“孟公子,谢谢你愿意陪我,听我讲故事。”
孟涣如今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看着她:“杨姑娘……”
两个月前,他路过云山城,在一处山崖边,救下了一位容貌已毁的姑娘。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救下她,她已命不久矣。
她在采草药时摔下山崖,毁了脸,断了许多骨头,有一根戳进了肺腑。
救下她后,他才知道她是云山杨家的姑娘,一位本该在家里被宠爱着的姑娘。这并非是她第一次遇险,不过这次是最严重的一次。
而她的身体,早在一次一次的受伤、劳累和忧郁中就被拖垮了。
杨棽给她做出了能修复容颜的雪玉膏,散发着雪玉梅的香,她却没有用。
杨梦微微一笑:“我应该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她叹气:“云山的冬天又湿又冷,还是夏天好,好看,那时吃茶冻糕也是最好吃的。”
她说着,又看向孟涣:“孟公子,若有机会,你一定要在夏天来一次云山,尝尝那时候的茶冻糕。”
孟涣心下不忍,一时竟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好。”
“孟公子,你是个好人,”杨梦面上又闪过一丝愧疚:“我爹娘请你在这最后的时光常来陪我说话,麻烦你了,你很无聊吧。”
孟涣摇头:“不麻烦,而且听杨姑娘讲故事,不无聊。”
杨梦转过头,望着巨树,忽然道:“你能给我买一碟茶冻糕吗?”
孟涣带回来了,她只吃了一块:“冬天的茶冻糕,有些冻舌头。”
她请孟涣一起吃,孟涣没有吃过夏天的茶冻糕,故而只觉得糯甜。
她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孟公子,这是我曾经调着玩的一种药,送给你。”
孟涣疑惑:“杨姑娘?”
杨梦没有应他,自顾自道:“我给它起了个名字:水中月。它是种情药,服下它,当眼前人是心上人时,才有药效。我看公子面相,日后会受情爱之苦,希望能帮上你。”
孟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词穷片刻,道:“杨姑娘竟还会看面相算命?”
杨梦眼中看的是虚无:“或许人之将死,总有些特殊感觉吧。”
最后的光阴,杨梦不讲故事了,她开始画画。
她短暂的一生大半都耗在医道上,画功一般,每天画一点,再后来,连笔都有些拿不动了。
她在一个金辉洒落的午后昏了过去,笔落在地上。杨棽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应声。
再没有应声。
孟涣看着这个姑娘最后留下的那幅画,画得很传神。
雪玉梅飘落,画中有四人。
*
日头高悬,孟涣走在云上城的街市上,一路走到茶冻糕的铺子旁。
夏天的茶冻糕果然不同。
如今是六月。京城中太子府正办着热闹的夏日宴,而他在云山城。
过去很多年,他又一次来到这里。
何风霁,不,席鸣风没了。第一次见到他,孟涣就认出来了这位画中的仙郎。
孟涣帮过他,却救不了他。
就像很多年前的杨家姑娘。
他垂眸,轻咬一口茶冻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