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没有认出她是谁。
比起他的笑容,她却更喜欢看到他的愤怒。让温柔的人发怒,才更有意思。
等其他服务员都下班后,她挑衅地看着他,故意留着只剩一口的酒不喝完,吊着他,不让他可以下班走人。
他见她这样子,却也不恼,向她指了指另一侧的窗边,比着手势告诉她,他就坐在那里,她有事可以打响指叫他。
尤未看着他坐过去,又掏出了那本《Is Eating People Wrong?》,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这么好的耐性,真的可以等她等到凌晨两三点都不走。
可他却出乎她的意料,就坐着看那本书,一点也没有厌烦她的意思。
最后她把自己坐困了,挫败地打了个响指,叫他过来结账走人。
按这个餐厅的规则,她理应给他小费,但那晚,因为被他打败的恼羞成怒,她什么都没给他。
他也没有生气,在她临走时帮她打开了门,欢迎她下次光临。
尤未想要知道,他能忍她几天,所以第二天,她真的再次光临了。
也许是因为他最好说话,这一天留下陪她的也是他。
而她的挑衅也升级了,假装是失手打破了她手旁的玻璃杯。杯子掉落在地上,四溅的碎片零落满地。
她想他这下应该会生气了,这些玻璃屑需要他花很多时间才能处理干净。
可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去检查她的手有没有被划伤。在确认她无虞后,他松了一口气,蹲下来继续去清理那些碎玻璃渣。
她没有事,他的手却在收拾地面时被划伤了。
可他毫无怨言,在收拾完玻璃渣后,给她又换上了一杯酒。
尤未本应因他的善意而偃旗息鼓,但他的善意却让她更愤怒。
这种愤怒在他向她递来账单时,达到了顶峰——他竟然没有算那第二杯酒的钱,他竟然为她买单了!
她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
你为什么要忍受呢,你为什么不对我发脾气呢,你应该生气才对,你应该憎恨我才对,你在装什么,你的笑容很伪善,你发火吧,我不想看你对我笑。
他不知道她激烈的内心活动,用渗血的手替她开了门,还是鞠躬说,欢迎下次光临。
她确实光临了,一连光临了半个月,和他展开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拉锯战。她想出各种方法来刁难他,比如让他一会儿加热水,一会儿加冷水;比如制造出各种噪音来打扰他看书;比如故意将酒溅到他衣服上。
但他从不抱怨,总能每天带着笑意和她告别。
她终于也疲于这样的拉锯战,在平安夜那天,准备结束对他的折磨,也结束自己无意义的挑战。
她确信了,世界上确实有人能做到不带有任何愤怒的情绪,而她注定是无法打败这种人的。
她这晚已经放弃了挣扎,准备让他可以早点走人。
正当她咽下最后一口酒时,她听到他喃喃:“今天是平安夜诶。”
她向他投去目光,发现他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她问:“你在这里……有家人吗?”
她没有知觉的心脏被他的疑问倏忽刺痛,又从眼角渗出一行泪水。
见她没有反应,他自言自语:“果然听不懂中文。”
他突然站起来,走向餐厅角落里的那架落灰的钢琴,将琴盖打开。
钢琴已经很久没人来弹奏过,他随便弹了一个和弦便知道有些走调,但也懒得再去调音了。
他背对着她,踩着踏板,闭上眼睛,缓缓弹奏了一首《Silent Night》。
如水的音乐震动了她木然的神经。
她想起了尤雨曼临终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管你以后身在哪里,想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都要始终记得,永远遵从你的心。只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妈妈都会永远为你骄傲的。”
她又一次潸然泪下,在他一曲终了时都久久不能回神,直到他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她下意识一瞥,才发现那是只红苹果。
“平安夜快乐。”
她惊愕地仰面,发现他眼中也蓄满了泪水。
他说完,就忍不住泪水,背过身去,失声痛哭。
尤未想要去拍拍他的背。
但伸出手,快要触及到的那一刻,她又猛地缩回了手。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别人了,她甚至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她又看了一眼他因恸哭而颤动的脊背,将身上的硬币都摸出来,放进了小费盘。
她想了想,还是带走了那只红苹果。
明天,她就不会再来了,就把这个当成临别的礼物吧。
她无声地和哭泣的男生道别,祝福他之后能幸运一些,不要再遇上这些令他在深夜痛哭流涕的事情。
推门离开餐厅的那一瞬,她转回头,看见那些硬币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