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死盯着乌头所指。
那一片天……
天上有云……
云下有山……
山上有树……
树下有寺……
寺中有佛……
佛下有僧……
妒火翻腾,元昭的心血几乎就要吐了出来。
原来是,佛……下……僧!
元昭本是小儿抱金大人救,瞎子捧日眼复明,万千枷锁落了地,头顶重石碎了块。
此刻,他只觉天边黑云,眼中黑雾,从此,再不见天日。
不过酒醉不经意语,实乃当头夺命一句。
长工丫环成了婚,他的妒心猜忌好容易才消下去几分……解决掉了两个心腹大患,方才晓得怨恨错了人!
原先真心欢喜的四爷,此刻,再没了半点笑意。
身如磨刀石,锈刀磨,冷水浇,一点一点,日日不歇,就是要慢慢杀他的心,磨他的命!
时人皆爱她,都要与他争抢。
报应!报应!报应!
全都是报应!
这是他往日扬恶不善的报应!
难怪,难怪,难怪……
难怪她常去寺庙拜佛,难怪她餐餐不沾荤腥,难怪她日日诵佛念经。
难怪他向寺里捐香火金身,她带着病白着脸痴呆着心神,仍不忘让他往寺里奉送上等好茶。
原来,那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处处都对上了,事事分明早有答案。
挂在嘴边的往往不是真心,藏在心底一字不提的,那才是真上心。
元昭的世界四合,全都颠覆了……
“爷,奶奶叫你呢……”一声叫喊,拉着元昭回尘世,小昆儿瞧不见爷的脸色,一大清早触着人霉头。
“滚!”盛怒匝地,元昭弃杖砸地。
隐瞒的真相被揭开,妒忌愤怒肆意滋生,只在一瞬间引出无极狂悖。
四爷一声呵,倒有千般力,骇得昆儿退步倒地,两脚发软,滚一圈吃力地爬起身子,再顾不得手脚冰凉裙子脏,小丫头背着一后背冷汗,慌里慌张忙家去找四奶奶。
无意窥见实情,勉强拾起竹杖,神魂早已散乱,元昭的身心有万只蚂蚁在咬,却仍要装作若无其事,若叫她瞧出不对,晓得了起了疑,又怎生是好?
犀箸折断,覆水难收,夫妻成仇,断绝谢绝。
元昭当忍则忍,大多时候,是该……揣着明白装糊涂,四少爷一步一步恢复神智,往楚家走去。
栓子夫妇、金鸾一边骂一边抬着乌头进屋,放他去睡。
一炷香后,几人入了厅堂,长生、虫儿正在与老爷太太磕头,两口子没爹没娘,眼下合在一处,总归有了个家……长生虫儿敬着楚立尔罗攸娘,一时跪一时说,也说得一屋人哭了起来。
元昭走到恋笙跟前,勉强一笑,恋笙瞧他脸色不好,面皮像是那滚热豆汁上,慢慢揭起的一层皱巴巴豆皮,于是笑着问他,“好好的,一大清早怎的又骂昆儿?我一刻不提防你,她又被你说哭了……”
傻妹子问他话,元昭一时不应答,他人虽在山脚下,心却早已奔到山寺里,一脚踹开佛庙寺门,他要诘问,究竟是哪一个,是哪一个不安分的僧人,入了佛门落了发,简直色胆包天,竟借着菩萨佛经勾引良家女子!
他往那寺里,也去过三四回,老僧,小僧,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也见了三四十个。
先头的嫉,难以咽下,而今的妒,更难吞下。
哪一个?究竟是哪一个?
失控的嫉妒让他上下一片白,寺中人的面庞,他怎的半个也想不起来。
“她倒是会哭,我还想哭呢……”元昭细声抱怨。
他的低声埋怨,全被恋笙听了去,她笑问,“姑爷,你又缘何要哭?”
她越是嬉皮笑脸,元昭心里越是流泪,分明是亲密夫妻,一方榻上盖一张被,她竟将心事藏得这般深,不言不语就要瞒他一辈子,楚家姑爷吞了吞委屈,怒道:“缘何?还不是怪你!”
“怪我?”恋笙不解只笑着问,姑爷面上不好,一屋子人朝他看去,生怕元家少爷欺负了自家女儿。
“如何不怪你?”元昭说完转而一笑,“你唧唧喳喳说了一夜,扰我不得安生,倒不许人发些脾气,骂一两句?”
这方诘难诉苦,那方人只和金鸾一路躲在爹娘身后偷笑,笑完了还不忘哄着昆儿,她两个昨夜将说尽了,此刻倒是一语不发了……
正说着,外头一声马嘶,王二哥驾车来了,来接四少爷四少奶奶回园子。
出嫁半年,这才回了一次家,四少奶奶躲着不肯走,楚立尔瞄着女婿,他这个姑爷真是十足的狡黠灵光,只怕四少爷在金乌多待一刻,事情或是要瞒不住,罗攸娘瞧着宝贝女儿,这倒不是娘家的错,望着窗外那座山,怕只怕女儿又瞧入了迷,被山精鬼怪勾走了魂,不管不顾坏了后半生。
老两口心疼舍不得女儿,倒也不能一味顺着她惯着她,夫妻俩口径一致,忙叫出嫁的女儿快回婆家。
恋笙被阿爹阿娘赶上马车,掀起帘子,虫儿旁的话不多说,她只问四奶奶,“四爷的气,可还消了?”
恋笙笑着回头顾,虫儿踮脚往里看,四少爷正横斜着凤眼望着她两个,一时舒眉破颜,恋笙笑道:“你一走,四少爷就悔了,哪还有什么气……”
虫儿既然这样问,心里便是还惦记着园子,恋笙问她,“玉京院离不得你,我与四爷更离不得你,你虽嫁了人,可想好了几时回来?”
四奶奶处处为她着想,虫儿说着便要流泪,“我本想着今儿就回,又记着年节。等过年了,等那间屋子有了形状,我就回去侍候四奶奶…还有四爷……”
“好好好,自然好,都依你。”恋笙笑道。
“过了年,跟你男人一块儿回玉京院!”四爷说完话,伸手甩下帘子,闭了眼招呼赶车的王弟,“走!”
鞭子一甩,车马一动,留下长生虫儿这一对新人,你看我,我看你,白日里冷风中,看得人两脸发红。
旧日之人,既然不是乌长生。
那对这乡下糙汉,元昭又何须忌惮?
商人到底重利,况这汉子一身气力,元昭那般刻薄针对,这汉子竟一声不吭,顶下“恶名”“骂名”。
这样的忠仆可不多见,不叫来玉京院当牛马使唤,也算是对不住他那一身力气,二爷明里暗里放不下这汉子,元昭又怎肯让老二如了愿,叫他钻了空子得了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