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女侠站在避风处,那刀子似得风还是割在了面上。于是只得将身上的大氅捂得紧紧,才能保持着抬头望月的姿势一丝不动,仿佛一个桩。
来人乍一看,还以为她在此处站了太久站僵了。直到听见一声低吟:“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1]”才晓得她是个活的。
虽然西北的冬季冷得如坠地狱,但今日正月十五也算是明月照长风了,这诗还能应景。只不过她是听见了后头的脚步声才特意吟上这么一句。
樱樱上前来与她并排而立,又递来了酒,“天太冷了,找小二哥温了些酒,姐姐先对付着喝,暖暖身子!”
刘溪鸰接过,鼻子一耸便皱了眉:“唔,闻着没什么味!”说着仰头欲饮,可僵硬的手一抖便浇了自己一脸,弄得好不狼狈,她一面拿袖子擦一面笑道:“这儿怕也就咱们两个了,冻得杯子都拿不稳还要来赏月,什么也看不着!”
樱樱笑着接了她的话:“此处再往西二百多里才是真的天山和玉门关,姐姐若想,动动步子就好。”甜腻的声音一开口便是一种徜徉。
刘溪鸰抬了抬眉毛:“瞧,唐诗倒学得不错,一说就晓得。”
樱樱嘻嘻一笑:“姐姐忘了我娘是江南人?何况这首诗西北谁人不晓!”
“是,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刘溪鸰弯弯唇角,她总有恰当的解释。
樱樱唇角微动,转而道:“明日一别,姐姐往东我往西,姐姐怕是再难见玉门关了。可惜!”
“是可惜了。”
“依我说,一个人无牵无挂奔走在此地,不如玩他个痛快!”她这话说得犹见诚恳,听来的确有诱惑力,若她们只是简单的同游就好了。可惜女孩谜一样的身份和自己言不由衷的目的早早揭示了这种不可能。
“不是说了我胆儿小?”刘溪鸰揶揄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何况你我终究不同路。”
樱樱摇了摇头,晓得这会子怎么说她也不会跟她去了,瞧着高悬的月,便转了话:“看来姐姐喜欢满月,站着一看便是好半天。你们汉人对月圆有执念,总想着人圆月圆。”
“唔,只是我喜欢十五的月。”刘溪鸰歪着头瞧她一眼,“尤其是正月十五。”
“为啥?”
“因为我出生在这一天。”月色之下的少女一笑,明媚之意顿生。
“什么?今天吗?”樱樱一瞬睁圆了眼,这才反应“好哇姐姐,到了这会子你才说,怪不得要厨房加菜又煮面!”
“也不晚嘛,还有酒喝。”她说,“反正一个人也是过,两个人也是过咯,难道你还有钱给我送礼不成?”
“眼下是不成啦,我兜里可没多少钱了。”
二人便聊了一辄过往的生辰如何过,樱樱生在夏日,所以性子也是火热无比,一开口便没个停的,像是过了许多个生日一般。
刘溪鸰不禁回想起自己那乏善可陈的生辰,小时候在伯爵府的日子还算不错,记忆中有那么一两回搞得还算隆重,后来她爹一走,娘一改嫁,诸事缠身,她便开始四处游荡,生辰一事也就不怎么主动提了,这既是懂事的做法,也是不愿受人关注的体现,于是索性便说从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若要说来,最隆重的怕还真的只有去年了,和今年相比当真天差地别。那时虽然别别扭扭但还算温馨可爱,此刻却费尽心思只为活命。中间仿佛度过了无数个日月。
樱樱咕哝道:“你可真是,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倒好,连个生辰到跟前了才说!我不问你是不是不说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喜欢满月了?”她顿了顿,又是一笑:“就像你喜欢新月一样。”
樱樱眼神一动,随即笑道:“那还是不一样的。”
刘溪鸰嗯了一声,“当然,我们汉人不对月亮许愿祷告,这一点与你们不同。”
这状似无意的话一出口便抹去了浩浩长风中的娇嗔。
瞧着她意味不明的表情,女孩面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才说:“姐姐真是藏得深。”
刘溪鸰不置可否,而是歪了歪头:“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生了个苹果脸,家在西域,母族是自江南远嫁而来的客商,汉文和吐蕃、西域话都说得来,每遇新月还会祷告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想来这问题极难回答,樱樱好一阵都默不作声。刘溪鸰想了想,“或者说,你究竟是哪儿人呢?”
西域一带或信佛或信火,极少有人信胡达[2],这也是方才她合小二谒语时特特提及的一个缘故,瞧小二前后的反应,显然也是没想明白这层的,这也足以说明他不够了解她。
“这问题问得好,”她的唇角泛着苦笑,叹息道:“你一问,我倒也不晓得我是哪儿人了。我与姐姐一样,自小颠沛流离,你说我是西域人也好,说我是安西人也罢,都行的。”她叹了一口气:“因为安西是故土,西域是暂栖之地。”
当平日里刻意发出的娇声被拭去了后,她原本的声音显现了出来,那是一种略显苍老的尖锐。
故土?听了这句话,她多时的猜想终于有了眉目。
在天都山时她曾两次提及曹让。第一回或许是有意无意,但第二回则是因为瞧见了女孩抚摸城墙时那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斑斑血迹中的怅然,对新月的虔诚,和蒙古人一样的面庞。敏感如她,自然察觉出了她的恨与西域人的不同,而前者似乎更加不可言说,怪不得入河西时她执意要走南道而不过天都山。
樱樱问:“姐姐是不是好奇我和曹让究竟是什么关系?”
刘溪鸰唇角微翘:“是啊,就像你好奇我一样。”
这几日的观察下来,她们心中都有了数。这也是除了彼此利用以外,她们一路同行却从未撕破脸的第二个缘故:她们明白自己和对方都与曹氏有关。
半月前的天都山,方才的悬泉口,都是试探与验证。
而于樱樱而言,白日里她险些甩下自己便意味着事情到了要决断的时候,倒不如索性说开,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的曹国公两次让我家破人亡。”
刘溪鸰闻言,飞快觑了她一眼。这话当真如当空一道闪电,叫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彻底拨云见日。前后一联想,不难猜到她是说的是十八年前的安西和十年前的西域。
曹让便是在十八年前因打穿天都山率五千骑兵追击安西残部至玉门关而得势,从此青云直上,所以安西是为故土;后又在十年前领命整师开往西域一举歼灭西域十国,进而一战封公,所以西域只是暂栖。
这样的解释严丝合缝。
只是千里之外,两载之隔,这个女娃竟然能两次遭遇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