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思忖片刻,便道:“你且按住这小子,他那媳妇你也先别那么快弄过来,先攒实实在在的错处,等他舅舅回来,等孤寻个由头修修章程,择机叫这帮老叔伯尝尝教子无方的好果子!”
谢琎一听便晓得他这是要杀猴了,莹白的手轻作一揖:“四两拨千斤,王爷英明!”
哪知李怡一听,并没有多高兴,恹恹一瞧:“孤的头上,怕是有好几个千斤呢。”
当初,本以为难处是来自内外两层:主帅骤失群众无首时,败国伺机而动,万众将士在寒风烈日中饥肠辘辘思归凄凄。
只待他及时赶到,左手王命右手娘舅,顶苦的差事怎么熬熬不过去?可到了跟前这才明白这兵权难收难在了别处。
别看他给皇帝的奏报写的都是吉利话,但实际上他这好舅舅腿一蹬,留下的摊子那叫一个笊篱舀汤——千疮百孔,他的日子则叫一个拆东墙补西墙。
曹氏嫡系的浑水从这冯学林就能瞧出端倪。前些日子太子一立,这帮老叔伯一看竟然不是自己,一个个的反应才叫一个五彩斑斓。概言之,架空的、邀宠的、清君侧的……五花八门,叫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王爷听着都胆儿都颤。
而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隐忧。
前头还有那跑了“非嫡”将军孙遇良,这人八月份就没了影子。大部队躲躲藏藏,弄到年关才被发现就在敦煌。
追不追的回来的不说,他一跑,延军一下子少了三万人。其他右路将军卫视们更是喊穷哭惨弄的震天响,若是一一效仿,再多几个出来撂挑子,那场面得弄得多难看?此乃其二。
三嘛,则是舅舅生前事越弄越复杂。近来他收到不少线报,大致分两类,一是与这西域败国伺机起事有关,二则是跟那镇西之战的内幕有关,不是说曹国公生前就着这八年大肆敛财,养敌养兵,就是说他在西北的各种风流韵事。
如今虽然舅舅英魂已逝,这些也都是捕风捉影,但人言可畏,想来龙椅之上的那个人也一定收到了风声吧?
这些其实不消他说,谢琎也能猜到,当年他一听曹国公速胜西域十三国,便能察觉其中端倪,这样的局面自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殿下心中可还恼臣?”他唤他殿下,便是在说从前。
他仍记得延嘉十三年那个下午的惊心动魄,那时,莽撞的他还是个说了大话从必中前三变成了第六的书生,那句“月满则盈,日中则昃”叫眼前的皇子当场掀了桌[1]。
李怡的眼光自他面上轻轻一扫,眸中威严其实,再也不是那个轻骄恣意的小皇子。
李怡心下感叹,以如今朝廷的局势来看,眼前人说的并没错。这也是当时他盛怒之下仍愿意留他一命甚至想方设法把他弄到自己身边的缘故。
于是有些动情地说:“论忠,你这是欺君之罪,论义,你辜负了我同袍之谊。可孤心底亦知,你是良臣,是直臣。见微知著,大才也。这样说来,我却是没看错眼。”
正说着,外头人送来了一锅元宵和吃食,暖帐顿时中散漫了麻油的香,“罢了,今儿十五,不说这些了!来,吃些东西吧!瞧你馋得!”
二人就着酒与元宵唱唱喝喝了半宿,直到天蒙蒙泛起了粉色的光,外头风雪却愈见大了,隐去了帐中他们似醉非罪的话。
“……那依着你的意思,父皇要是封了母亲做皇后,那你还是会照常发挥给孤争个探花郎咯?”
“那倒也不会……您的将军舅舅打胜仗,又封您的母亲娘娘当了皇后,那么下一步岂非就是您……”入主东宫四个字未提,他及时住了嘴。
怎料李怡哧笑一声:“有话就说完!那会子倒反天罡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说,怎么,这会子把孤唬得手了,倒怕了?”
“嘿嘿,王爷晓得臣的意思就好。那时王爷心慈手软,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往左便是大皇子扎您的小人,往右便是只有君没有父了!”
书生一笑,像只狐狸,“既然圣上对曹氏并无赶尽杀绝之意,臣便斗胆替殿下做了决定,让殿下笨一次,让大皇子放心。”
“你看你这一计就臭得很!”李怡打了个嗝:“孤的好哥哥呀……永远不会对孤放心了!”
这半年来太子党在西北的动作可谓不小,如此步步紧逼,便是不给他活路了。李怡心道:“既已得了储君之位,占尽先机,又有姚师作保,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过我呢?”
……你若赶尽杀绝,那弟弟,只好奉陪了。
慎亲王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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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唐府亦是月圆夜。
卯时未到,天未亮。
唐祁倏地睁了眼,剧烈的心跳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身上泛起一股股的寒意,大漠的风终是从客栈吹到了这里。
他急急喊了人递水点香。叫了何衍张口就问:“她到哪了?”
何衍不明就里,只得重复:“大人,还是初一的信。”
“你不是说她买了马?肃州瓜州一线之隔,不是初十就能到?”
“但这才十五呢大人……”
“这不对。”唐祁沉声打断,迅速披了衣服往书房去。心中一面盘算着,那凉州五地都是大直路,哪怕一封信呢?什么不便寄信,半个月挂个急件有什么?
瞧她这一路平顺未曾有什么稀奇之事,玩玩乐乐潇洒的很,难不成真忘了形?简直胡扯。
但一想起方才那个梦,心下又惴惴不安。想了一会,他调头就问:“你说她一路同行之人是那个酒娘?”
“啊,是,那酒娘我和她都见过,之前在西渡山救过她,所以是报恩要给她当向导来着……”
唐祁皱了皱眉,语气焦躁:“报什么鬼恩?怎么什么人的话她都信?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个事?”
何衍心道给你信你又不看,说了你又不听。嘴上还是道:“大人那段时间太忙,想是事多没留意,我也没细说。”
唐祁横了他一眼,可那段时间他也的确没空留意。病将将好,事又堆成了山,什么义结金兰什么同游清湖啊这等小事他都当耳旁风听了当乐子。
好容易扶着头把她的信翻出来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唐祁这面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提笔便写了几张条,一面道:“扯七扯八一堆废话,明日给我去查那个酒楼!”
何衍小心翼翼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唐祁扔了笔闭上眼。那画面太真了,他一度醒不来。
洗剑少女在冰天雪地的池边一言不发,太冷了,血洗不掉,一开始的血是干涸的褐色,在断水的剑身上几乎看不见,她便一点一点的抠。
“嘶”,一声吃痛,她手上也见了刀口,于是淡粉色的水浸透了她的靴子,后来血越洗越多,直到掌中和食指的两道红线泛了白,她才拎起断水满意的站起了身,手上的伤痕像是树皮划破的口子一样裂开。
少女的身后浓烟滚滚,是地炕里烧着的火,她回身瞧了一眼那烟,撇了撇嘴,像是想哭但又忍了。最后牵了马儿朝东去,这一夜之后,她十六了。
晃神间,外头的门像是响了。
不一会儿,何衍便神色凝肃疾步返来:“大人,徐管家来了!像是有急事。”
徐管家便是户部右侍郎徐显的管家徐定。
唐祁一听,即刻站起:“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