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遇良生得一张方脸,厚实的身架子在黄沙里裹成了粗粝的汉子,但实际上他是个水灵灵长自福建渔民之家的男子,水性极好。
刘溪鸰有些好奇:“海里有什么声音?入了水耳朵里都咕噜噜的,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是她小时候落水的真切感受。
孙遇良神秘一笑:“那是你没仔细听,水会说话的。如果你游得快就能听见呜呜的声音,像尺八一样的声音。”
“不可能。”刘溪鸰说。
“……不可能。”另一个人也跟着说了句。
几人不知如何说起在水里游得快就能听见声音,又说起一种产自爱州的龙马能在水中奔驰畅行。正东扯西拉的说时,只见那天山山眉之上紧挨着的一大张乌云似被什么东西劈砍着,光雷重重,利刃如锋,几番搅弄便碎成了无数瓣。
从五丈高的楼台上望去恰好瞧见了一抹奇异的天色——左边是橘色的光嵌在了鱼鳞片中,右边则是披着灰薄稠雾赶来的银月,奇妙之景顷刻间变幻莫测。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是哪个神仙要下凡呢?”
“去看看不就晓得了!咱们骑马冲过去!余涯,你快带上你的尺八,正好叫咱们过一把海底穿行的瘾!”
答话的却是高承林,酒兴一起,竟然拉着队伍带着几人出了城关,趁着月色朝外头比马去了。
是夜,春风渐暖,撒酒一路纵马狂奔,几人直直冲到方才自楼上瞧见的山底下,他们在旷野之中击掌吹箫,拨云嚎歌,风沙硬冷,天地黯然,竟然不知何时回得府。
等刘溪鸰再次醒来时,都督府的厅中一片静默。天光还喑似曦,她的手麻了,因为胳膊上压着另一只手,那细瘦白皙的皮肤下还有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
“谢大人。”她扯着腕子轻轻晃晃。
书生哼唧了一声,换了个边睡。
“你压我胳膊了,谢余涯。”她抬高了声音。
须臾,书生抬起了头,一脸迷茫模糊时仍然竭力瞪大眼,他拧着眉头瞧她一眼,又瞧自己一眼,啊了一声噌地缩回了手:“我……们怎么在这?”
刘溪鸰一面甩着胳膊,一面起身倒了两杯冷茶,施施然道:“昨天你喝多了,耍酒疯来着,他们就把你扔这儿了。”
“怎么会?我喝不醉的。”谢璡说着四下一打量,才发现这是刘溪鸰住的那间院子外头,白赤赤的耳根子顿时一红。
刘溪鸰暗自好笑。
昨夜,不,应该说是今晨,他们回到都督府已是天际见亮,跑着出去五个人,躺着回来三个,稍微清醒点的是她和沙小将,但也是走不动道,你扶我我绊你,到了最后乱七八糟。
具体怎么回事她其实也不怎么记得了,但印象深刻的是高都督从那天山脚下赶回来之后非要带着老孙和沙小将登顶自己府上的极高处,所以这会子他们几个可能还晾在假山上。而他俩能在平地上醒来已经是不错。
“你知道什么呀,”刘溪鸰难得瞧见一向精明能辩的谢琎鼓腮抓耳苦思冥想,自然不肯放过,故作埋怨道:“拖也拖不走,抬也抬不动,你重死了。”
“啊。”谢琎哪听得这话,当即矢口否认:“不可能!姑娘莫不是记岔了?”
耍没耍酒疯他不好说,但什么酒疯至于把他俩扔到一起?这是什么搞法?可惜他现下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不晓得要从哪辩起。
“哦,是吗?”润泽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少女那莹然的眸子轻轻一眨,撇了撇嘴角,掀起袖子露出了胳膊腕子,只见细瘦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三枚两寸宽的指节印子。
“……这我这……”他张了张嘴。
刘溪鸰却不由分说揪起他的手往上比划:“你要不要看看多大劲才能捏出这模样的印儿来?”
“你你你你……”谢大才子面上到底搁不住了,张嘴就是七八个“不”字。
“你什么?你怎么搞得像是我把你怎么了似的!”刘溪鸰薄唇一翘,面含讥讽。
谢琎哪听得这话?霍地起了身,咬牙抱拳往后退了一大步:“是在下唐突姑娘了!”
“哦,大人言重了。”刘溪鸰瞧他那一脸迷迷瞪瞪的愤然模样,心下好笑得很,但也觉着不可太过,便去开了门,微微一笑:“天色还早,四下无人,还来得及回房的,大人……请便?”
谢琎深吸一口气,“有劳姑娘。”说着,三步并作两步提了袍子就往外去。
你来我往间,谢琎瞧见了她抿着唇强忍笑意的表情,左右一联想,到底醒过了神,于是长腿将将上了台阶,步子一顿又退了回来。
刘溪鸰正在心里发笑,却听谢大才子浅浅嘶了一声,一抬眼,方才那惊惶无措的书生又勾着头转了回来。
他瘦长的身子往她跟前一戳,清了嗓子,正了正衣冠,弯身又一作揖,已是如常模样:“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请姑娘赐教?”
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得她险些没回过神,愣声答:“呃,大人请说。”
谢琎朗朗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昨夜酒醉前说到的那位樱樱公主,你说她跟着你一路,软硬兼施只为取舆图?”此话一出,方才些许旖旎诡异的气氛彻底被拉回了正轨。
刘溪鸰未疑由他:“是。”
“某倒是一直有个疑问未及问姑娘。”
“大人请说。”
他歪着头,终于正正经经地问出了昨夜一闪而过的疑惑:“那公主为何非要盯着姑娘你取那舆图呢?”他的重音放在了“你”字上。
昨日他就对这风魔公主为何盯上她这么个无名小卒十分不解——兵部这么许多人,为何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个姑娘,偏偏就她注意到她了呢?
只是那会子插科打诨间确实不大好问,这会叫她这么一激,连续被调戏好几回的谢监军顿时心生反戈之意。
刘溪鸰瞧着廊下眸光闪闪的人又露出了那副狐狸似的狡黠模样,当然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这问题若是换在之前的俩月,她自己蒙头胀脑的多半也是答不上来。可现在的她早非吴下阿蒙,唬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说实话——这一经典要义她已经决然参悟了。
“谢大人的疑问我也曾迷惑过。”既然这公主多半真晓得曹让与西域十三国的勾交,那她就决不能把事情往这上面带。她闭了闭眼,也罢,故技重施就故技重施。“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晓得我与我家大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嗯?怎地她也晓得?”谢琎一听,眉心蹙起老大个疙瘩,“她如何晓得的?”
刘溪鸰心想我怎么晓得她怎么晓得的,但仍是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她瞧见了我与大人嗯,那般。”
兴许是猫尿还没从脑子里下去,兴许是少女答得过于顺嘴,谢余涯心口合一,张嘴就问:“那般?”
刘溪鸰狐疑道:“怎么,你要听详细的?”不待他反应,嘴角一哂,“在车上。”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真面红,心里想唐祁啊唐祁我这也是没办法,你就当个色胚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没干过,我的命和你的前途都要紧,其余的先放放吧就。我这也算是反套路的美人计了不是?
谢琎:……
然后她就瞧见谢大才子的下巴往下垮了一垮,一张白面再度红成了猪肝色。
他的心里不住的悔恨。
在一个地方跌倒了是他的不对,但几天之内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那他就是个蠢王八。左思右想好半天,只把自己骂了个底朝天,最后勾着头颓丧一笑:“想来还是我酒喝多了,头有些疼,一时把不住风,姑娘莫怪!”还算是颇有风度了。
刘溪鸰心想好险,这人到这时候了还不忘趁机套话,得亏自己反应快。一看他偃旗息鼓,快抱着胳膊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大人慢走,明日回程顺利。”
“告辞。”谢琎说完拔腿就走,心里想着这回回了营地一定要跟二皇子好好说道说道这个女的,最好下回别再碰着她!
可人算不如天算。当谢监军勉力撑着飘飘然的身子带着延军的小队人马火速开拔时,“这女的”又出现了。
三个时辰不到,皂衣束装的少女英姿勃勃打马追来,一句“大人头还疼否”就像是和尚敲得钟,叫他立马想起了方才昼夜交替间那个极其愚蠢的错误。
那时月入云丛,朝露待发,空气中的酒香混着什么别的香气他不记得了,少女明艳的面颊和眸光他也模糊了,但那三番两次让他颜面尽失的话语像是马蜂一样会蜇人,他怕是要记一辈子。
而此刻,艳阳高照,本是准备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唱着歌哼着曲回到且末大营的谢监军,叫刘溪鸰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气哼哼地说:“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