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杀回去?你这话说得轻巧,可哪有那么容易。”孙遇良低笑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嘲弄,“真要是容易,咱们今天就不会在这了。”
谢琎不以为意,依旧笑得温和:“老哥,这天下就没什么容易的事。但有些事,不需要老哥您亲力亲为,只要有人替您解决问题不就行了?比如,像之前太子的人接触过您手下的事——”
孙遇良脸色骤然一变,目光如刀:“你这话什么意思?”
“伯晋兄稍安,”谢琎收起折扇,目光从孙遇良脸上掠过,“太子的人接触过您手下的一些兄弟,您……当然,这些事您也的确未必知情。”
孙遇良闻言,眉头霎时拧得死紧,“你小子又想故技重施是吧?”
上一回这厮弄得自己手下一帮老兵闹饷闹粮,最后到底如了他的意,遣走了自己手下的亲兵。这回眼看他又是一副鬼鬼祟祟要挑拨离间的模样,老孙如何不心生警惕?
他咬牙切齿道:“我孙某人纵使落魄,也不是那种人!你小子休想再给我来这套!”
上回差点被掐死的记忆显然也重新回到了谢监军脑中。只见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面上仍是笑意不减:“伯晋兄别急,我并无冒犯之意。这事是太子的人做的,没和您商量半分,他们的招您没接茬,这已经说明了一切。而我,也向来相信您。”
顿了顿,谢琎又道:“我之所以提及此事,只是想让您晓得,二殿下并非斤斤计较之人。您也看到了,那些复员返籍的弟兄过得如何?”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将话埋得极深。
孙遇良抿唇不语,盯了他半晌,终于转开了视线,握着佩刀的手随即缓缓松了开来。只是直到第二局开始,他也没再开口,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滞。谢琎却像没察觉似的,转身看向校场门口:“哟,那边是谁在看热闹?”
孙遇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校场门口站着两个人。舒放双手抱胸,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上的操练,不是扭头跟一旁的女郎说上两句,而那女郎则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鸰姑娘,舒大人!”谢琎朝两人招了招手。
孙遇良原本看着场上的兵阵,瞥见校场门口的两人,目光微微一顿,嘴角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几分。
“呵,说什么来什么。”他低哼一声,挪开视线,朝谢琎低声道,“你小子招来的人还挺全乎。”
却听舒放边走边嚷道:“孙将军,谢监军,这热闹看得可挺好啊!”
谢琎微微一笑,“早听鸰姑娘说舒大人乃是尉迟将军帐下的猛将,不如一会儿指点我和孙大人一二?”
他自小痴迷打群架,对这等热闹是相来不肯放过,在南疆也常常是打头阵的那一个。这若是换做平日里,他早就撸袖子上了。
但眼下的气氛和角色明显不对板他还是能察觉出来的,更不提刘溪鸰早先便把“远离高家堡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个叫谢琎的”这句话耳提面命了八百回。
舒放爽朗一笑:“害,我那点子家伙什,哪里上得台面,今儿是来长见识的!”说着,便瞧见孙部一个列队变换,左右行进间便冲散了谢琎队里的盾阵,舒放顿时大叫一声“好”。
“好什么好!他这一步动早了,一会自己得散!”话音未落,果然见自己的队伍又垮了,孙遇良气不打一处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劈头罩脸大骂:“明天八十圈!”
舒放:“八十圈太狠了吧!”
“狠什么,活该!”
二人便热火朝天地开始东指西划。
刘溪鸰面上擎着笑,与谢琎相视一笑:“谢大人莫要一见面就欺生,我这兄弟实心眼,到时候他当了真,天天缠着您和孙将军说打架的事儿!”
谢琎笑笑,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我这回来带的人多,又忙着和伯晋兄切磋阵法,好几日也不曾见着姑娘,可巧,姑娘也是忙的。”
刘溪鸰心道他倒是不吝遮掩此次的目的。也是,如今孙部归曹已是十拿九稳,而他谢琎本就不是个藏着掖着的人。
思及此处,她心下更是敞亮,瞧了谢琎一眼,轻飘飘地说:“最近在查些旧事,过几日我得回京了。”
谢琎眉头一动,面上浮现出讶色:“要走了?这可真是意外。还以为鸰姑娘在敦煌这边还有不少事要做。”
他说着,瞧了眼一旁的舒放。这些日子他忙着安插自己手下的事,这个方脸楞小子他倒没怎么关注,只是前几日隐约听说他是唐府人,功夫极好,在南疆尉迟良那处当个小头目。
而自他来之后,沙小将便没法子再跟着这丫头了。当然,他虽一向不晓得她为的什么事,几次试探都被她左一句逃婚右一句思春搪塞了去,如今孙遇良这茬业已了了,她自然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他心中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未浮出水面,兴许她……不是来找孙遇良?毕竟她身后,是那个人。
想当初,府中一见,那人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瞧得他好不自在,一句“余涯心中有丘壑,只是不与旁人说”又说得他背后冒了汗。
若她真是唐祁的人,会仅仅因情伤而千里走单骑吗?
他不知道。但她既然要回去,那定然是有什么要事,或者说换人再来?
正思忖要如何接话,却听刘溪鸰一句“旧事总归旧了”,便堪堪将他拉回了跟前。再抬头,便见着了少女面上的笑意,“我家大人特意派人来接,若再不回去,只怕要落个不听号令的名声。”
谢琎一哂,“也是,唐大人向来忙,却千里迢迢派人来接——这台阶倒是给得高。”眼底却难得带出了一丝探究,“怎么,姑娘这就要下了?”
刘溪鸰一笑,薄薄的嘴角微微翘起:“台阶来了,当然要下。不然等人家亲自来?”说着又露出一丝暧昧:“他出趟京可是不容易!”
她这话声音可不小,谢琎听得眼皮子一跳,忙瞧了眼一旁叫骂连天的孙遇良。心想这女的可不得了,啥时候啥话都敢说,惹不起,惹不起。
刘溪鸰照例瞧着面前的小白脸染上红晕,心里还是好笑,但也觉得不可太过,便收起笑容朗声道:“改日若再见,谢大人可别躲着我才是!”
哪知谢琎一听,还是浑身别扭——不知怎地,她每每这般前后不一两面作态时,总是叫他无故生出一些心虚和恼意。
既觉得她不知廉耻,但又觉得她是在诳他,一旦这么想了,他又觉得她聪明;可没矫揉造作两下,她又该一本正经地说谢大人这这那那。
总之让人算不出来又赶不上趟。这感觉并不美妙。
但人家既然已揭过不提,谢大才子大人有大量,自然从容应答,“鸰姑娘这玩笑开得好,谢某岂敢躲?”
“谢大人客气。”她说着抬手拢了耳边的碎发,状似无意地说:“敦煌这边还有诸多要事,大人自管忙,我走得快些,您也能省些心不是?”
省心?谢琎一顿,盯了她片刻,再开口还是一抹风趣:“既然如此,那谢某便拭目以待。”他弯弯唇角,“届时可得赏光让我们几个给你和舒大人践行才是!”
二人这话当然只是客套,回京一事终是赶得紧,何况敦煌一带,刘小郎官还有自个儿未了的事。
——分割线——
七月初,刘舒二人便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离开敦煌前,刘溪鸰特意去了趟罗氏巷。
那时敦煌的夜风夹杂着沙尘拍打着罗家陈旧的窗台,屋内只有一盏油灯摇曳。
站在厅中的刘小郎官身姿挺拔气势隐忍,“老爹,我明日要离开了,特来向您辞行。”她在黑暗中说,“您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她虽语调平和,但隐隐带着几分压迫。那份轻描淡写的平静让老罗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他抬眼看着她,目光从她腰间的佩刀移到她那张冷静的小脸上,许久才哼了一声:“你这丫头倒是守信。”
舒放来敦煌那日,她与老罗僵持许久。老罗心里惦记着自己那点秘密,又觉得那点子事兴许真值些银钱。便说若她真有诚意,离开敦煌前就告诉她。但条件是她必须带着这些秘密永远离开。
如今,老头知道自己再没法搪塞,只得叹了口气:“你问吧,想知道什么。”说着他拨了拨灯芯,若有似无的灯晕在风中颤抖着,几乎瞧不清他的脸。
“老爹,我问的事既不白问,于您一家,也绝无性命之忧。”刘溪鸰说着,拎起脚边换好的一大兜子铜钱,再开口便不是寒暄,“我只想知道,若羌一战,最后的火铳是哪些人用的?”
“没有哪些。”老罗看了眼少女,缓缓道:“部署了六十把,但真正动过的,只有一把。”
刘溪鸰盯着他,“是哪一把?”
“指挥官的。”老罗与她对视,嘴唇颤了颤,最后补了一句,“只有指挥官能用的那把火铳,是热的,且火药少了。”
刘溪鸰眼中闪过一抹微光,那是一种了然,也是一种确定。“多谢老爹。”
说完她拔脚就走,与舒放二人直奔悬泉驿。
趁着夜间凉爽,二人马不停蹄。这一路关山度若飞,只有二人隐约的交谈淹没在哒哒声中:
“所以是老曹杀了那个什么公主的哥哥?”
“是。”
舒放:“为啥啊?他俩有仇?”
“我不知道。”仇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有别的什么秘密。只是为何要选在那时候杀他一人呢?为何非要用火铳呢?她一时半会还真猜不出来。
“也罢,等我跟这边交代一声,让他们去查,到时候传信到京城来再看吧!”刘溪鸰信马由缰随口道。
如今她与那悬泉驿的神通小二保持着不错的联系。她既出手阔卓,又应允那小二帮他寻名医访千金方,以治他这祖传的痹症。如此心慈手软又大方爽利的好姑娘,小二看待她的事自然格外上心。
这也是为何当初舒放一来,一句“京中事多,大人召你复命”便能叫得动她的缘故。既不是舍不得,也不是留不下,实属她刘大人到了游刃有余的时候。
舒小郎官闻言立马哟了一声,“你小子混得可以啊,都有下线了?”
刘溪鸰笑而不语。
“啧啧,翅膀硬了哈你?我说你小子一天到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定是……”
刘溪鸰:“你再废话我不跟你回去了。”
“嘿嘿,那可不行!你都上路了,还有反悔的?”不等她说话,舒放便笑了,“再说了,你晓得大人有多惦记你吗?”他那语气自然又欢快。
刘溪鸰看他那浑然不觉的模样,面露一丝古怪:“不晓得。”
舒放自是无所察觉:“就算不晓得,那你晓得老何有多惦记你吗?”
刘溪鸰谑道:“惦记我?他惦记的是这堆烂摊子没人接手吧!”
舒放哈哈一笑:“你再不回去,他和大人至少先躺倒一个!你总不能让他和青青婚事泡汤了吧!”说着一夹马肚子,“咱们家可就只有老何一人修成正果!你可别害得他俩完蛋啊……”
没错,老何急急叫她回京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与张青青的婚事定在了八月十六,月亮最圆的时候。唐府再忙,也不能让百世豪族药石名门——范家,的小堂主独守空闺吧?那多不像话。
范家少堂主大婚,何大管一个新郎官铁定提前得忙,那么,他那般重要的活儿谁来填空呢?若是没人填,这大婚搞得不好看,唐府也很丢脸吧?
刘溪鸰忍了又忍,终于把藏在心里几百年的问题轻描淡写抛了出来:“什么叫‘就他一个修成正果’,怎么,我师傅那不叫正果?非得大人明媒正娶才叫?”
舒放大剌剌道:“哗你可别提她了,大年初一她都被大人掀出房了好不好……”
刘溪鸰忍了忍,又问:“……后来呢?”
舒放嘴一撅:“我怎么晓得,我一天天的都不着家,你回头自己问大人呗!问他你的好师傅能改口叫姨娘了不能。”
“你要死啊你。”她冷不丁一鞭子抽上了舒放的马,“笨死你算了!”
那马屁股横遭一打,登时窜飞了老远,直把他连人带灰的卷出了残影:“……刘水鸟!!你给我等着啊啊啊啊啊……老子的腰!”他又喊又嚎,“老何老何……啊啊啊老子被你害死了!!”
刘溪鸰瞧着那东倒西歪的人笑出了声:“老何个新郎官,现在可顾不上你!”说着一抖缰绳:“走,飞涧,追他!”
朝曦之下,沙雾曼妙,一男一女的嬉笑怒骂响彻了整条河西大道。
而目光不能及的远处,依稀传来阵阵笃笃的响动,仿佛是何家迎亲的礼乐,又像是另一队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