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戴文又说:“她是你的师父。”
此话轻飘飘落入萨摩耳中,却犹如一道惊雷,眨眼间惊醒了他的魂魄。
萨摩盯着戴文,怔怔地松开单无绮。戴文的女弟子将单无绮接入怀中,轻手轻脚地检查单无绮的身体。
外城人陆奇走过来:“萨、萨摩同志。”
萨摩抬起眼廓极深的绿眼睛,阴沉,愤怒,仿佛地狱里翻涌的岩浆。
陆奇深吸一口气,把脸伸了过去。
陆奇:“你揍我吧。”
砰!
萨摩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砸上了陆奇的脸。
陆奇整个人翻滚了一圈,软绵绵地趴倒在地上。萨摩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又抬起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陆奇惊愕地抬头看着萨摩,其他外城人也齐齐投来视线。
这完全不像平日里冷静自持的萨摩。
现在的萨摩,仿佛一头笼子里的困兽,通红着双眼,磨吮着獠牙。
“你们这群幸运的家伙,把师父的好意弃之如敝履!”萨摩喷吐着愤怒的鼻息,但他的气话只说到一半,又投鼠忌器地收敛了一切锋芒,“……我甚至不能责怪你们——因为她爱你们。”
“萨摩。”单无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萨摩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僵。
单无绮从女弟子怀里起身。
夜色如晦,单无绮明亮的蓝眸牢牢地盯着萨摩的脸:“你干了什么?”
萨摩咬紧牙关。
他向外城人低头:“对不起。”
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上萨摩脸上的红痕。
那双手有着少女的柔软,却因长期的劳作覆满疤和茧。
萨摩微微驼着背,他也完全变了模样,从内城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变成了整日挑担打水的农夫。
单无绮皱眉轻触萨摩的脸:“谁打你了?”
萨摩闭上双眼。
足够了,足够了。
即使他的心迹一生都无法袒露,那又如何?她始终是他心灵的寄托,而他甘愿放弃余生所有的旷野与奔跑,做一只依偎在她脚边的兽。
灵魂是自由的野兽,爱令野兽戴上狗牌。
她深爱着这片疮痍的土地,为之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既然如此,他会如她托举这片土地一般,高高地托举着她。
萨摩低语:“没人打我,我打了我自己。我冲动做事,揍了别人一拳。”
“胡闹。”单无绮冷下眉眼,“没有下次。”
萨摩弯起双眼:“嗯。”
次日,单无绮向首长寄信一封。
当天下午,一辆加急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运来了种子和肥料。
外城人重新在田坎间忙碌,一切仿佛和从前毫无变化,但所有人都知道,某些坚冰般顽固的东西,正在人们的心里悄悄消融。
让坚冰融化的,是太阳。
外城人等来了他们的太阳。
四月,五月,六月。
风吹,日晒,雨打。
单无绮带领着外城人,跨越了无数艰难险阻。但外城的一切苦难都不再是人祸,而是人力无法左右的天灾。
整整半年,单无绮没有睡过一次整觉。
她的鞭子笞打着偷懒的农夫,让那些懒汉哀叫求饶。
她的眼睛清点着运来的物资,生怕内城少给外城一粒米,一块肉。
她的鞋子走烂了一双又一双,脚心的烂疮比衣服上的补丁还要多。
她的声音冷戾而沙哑,却会在孩子们期冀的目光中,用最柔和的腔调,轻声讲述温馨的床头故事。
七月,外城终于迎来了丰收季。
一捧捧金黄的麦穗在烈日和微风中摇曳,仿佛土地的赞歌。劳作了半年的农民们欢欣鼓舞,激动而虔诚地跪倒在地,亲吻脚下的泥土。
“我们丰收了。”单无绮道。
单无绮的声音十分平静,但萨摩知道,单无绮早已习惯将一切浓烈的情绪压制在心底,她表现得越平静,说明她的内心越不平静。
是夜,麦子收割完毕。
几个老人在田里拾捡麦穗,单无绮几番劝说无果,留下明亮的马灯,摸黑回到自己的小房子。
路过屋外的晾衣架时,单无绮下意识看了一眼。
——她的衣服又被偷了,包括内衣和内裤,第三次。
单无绮知道,这个贼绝不是萨摩,即使她早已明白萨摩的心迹。
她推门而入,发现萨摩竟然在屋里。
单无绮日程匆忙,没有时间打扫屋子。
但明亮的月光下,屋子变得一尘不染。
萨摩蜷坐在地上,脑袋虚虚地挨着小床的边缘,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小心地攥着被子的一角。
他睡着了,也许极累,也许极困,也许二者兼有。
单无绮怜惜地笑了一下。
她拍拍萨摩的脑袋,发现对方的眼睫颤抖了一下,却没有醒来。
单无绮沉默一瞬,没有戳破萨摩拙劣的表演。
她把萨摩从地上搬到床上,又抖开被子盖在萨摩身上,轻柔地掖好被角。
月光如水,单无绮坐在床边,无声地拆开首长的信——
致我的副官:
二代血清面世,研究所党员皆已接受注射。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入殓,名字齐齐刻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
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无论生者或死者。
丰收月已经到来,即使无法亲眼目睹,我也闻到了麦穗香甜的气息。
我由衷地感谢上帝,感谢祂让最美最善的天使来到人间。
你何时会凯旋呢?我的副官。待你归来,请你抽空陪我去一趟墓园,为那些死去的英雄献上一束鲜花。
——你的,老大哥
单无绮低垂眉眼,目光凝聚在“二代血清”一词上。
外城只是宏大苦难的预兆,真正的苦难尚未降临。
人类的面前摆着两条绝路,这两条绝路皆由神明指定,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注定难逃一死。
二代血清……
单无绮抬起眼眸。
如果二代血清真的有效,那么,人类便可以走上第三条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