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大雪和眼泪永远地落在了她的生命中。
一切都是无可奈何吗?
爹娘为了更好的生活卖掉她……被关进拥挤的囚车押送,被人抢走分配的吃食……她的弱小,成了别人放弃和伤害她的理由。
弱小是一种罪过吗?
水苏试着去思索,想了许久也不明白时便不再去想了。
作为卫十良的女儿,她也很擅长放弃。
前往鱼岛的路途太长,不知被押送到何处时突然有人劫狱,似乎是专门来救城门那个伯伯的。水苏趁乱逃跑,然后在一个池水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她不知该前往何处,找到一个小镇后便在镇子中四处走动,靠帮别人做事换吃的。
由于抓捕令,灵木道人的庙宇门前冷落,她晚上就睡在里面,和一堆灵木道人座下的灵骑石像挤在一起。
无以为报灵木道人的收留,水苏便每日都为庙中的石像擦尘掸灰。
幸运的是,镇上的人们都很照顾她:送她衣服,教她认更多的字,给她讲故事……但水苏从不会过多停留,她不愿再成为谁的负累,直到有一日,她听面铺的老板娘说起宗门收养孤儿的故事。
各大宗派抚养孤儿长大,让他们传承自己的精神与学识。天罡宝宗的宗主便热衷于此,并培养出了赫赫有名的“水火双璧”,在江湖留下无数传说。
水苏听完就亮起了眼睛,她似乎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归宿。
彼时生命大道者的抓捕令已经被撤下,水苏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和石头做的灵木道人告别后便开始四处求学。
水苏走了许久,走了很远,对于她这个年纪还未学习大道的孩子,很多宗门都不愿意收,更何况人们还对之前生命大道者惹下祸事心有余悸。
于是她又继续走了很远,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鸭掌山。
听说鸭掌山上有个叫水云宗的门派,她便又迈开步子往上走。
由于四处跋山涉水,水苏的鞋磨得很薄。上山的石阶窄而陡,上下的石块相差很高。石阶两旁种满了竹木,石面上乱石、枯枝颇多,她一个不小心便被尖锐的石子扎穿了鞋,脚上破了个大口,血沾在石阶上。
水苏低下身用帕子将血擦净,继续往高处走。
然而脚被磨得越来越疼,伤口总被小石子碾到,变成更大的伤口,走到后来渗出的血泡透了鞋,她一回头才发现后面是一个又一个残缺的血脚印。
她倒回去小心擦拭,擦干净以后单脚跳上了台阶,一直跳到有水的地方将帕巾洗干净。她把开裂、破洞的鞋子也洗了,晾得差不多干时将鞋子塞进包袱里,又用帕巾把受伤的脚缠了起来。
这样一番折腾后她最终爬完了台阶。看着左右两道小径,水苏按打听到的路径右转,然而却越走越偏僻,不见一丝人影。
几个岔路让她迷了路,只能走走回回,越绕越晕。
“回台阶西行往上,再向东。”
低微的声音突然传来,水苏循声看去,左侧青翠的竹林间隐隐约约似乎有人,仔细一看,里面有个身着墨绿色衣衫的少年。
少年比她高一个头,脚踩一双绣着白玉龙的布鞋,脸上戴着一副画着笑脸的木纹面具,有些弯弯绕绕的乌发被一根发带扎起。发现她看到他后将自己又往竹身后藏了藏,但脸一直朝向她。
他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
长久的对望后,少年往后退了几步,“你不是去水云宗?”
他看她在这里转了许久。
确认是人类,水苏点点头,“嗯,”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泥泞的小径,“可我也不记得怎么回石阶了。”
少年沉默良久后在竹林中向左穿梭,“跟我走。”
水苏看着他扒开挤挤挨挨的竹子走动,“你不出来吗?”
少年肩膀一僵,过度的羞耻让语气反而变得生硬:“不行么?”
“不会撞到竹子吗?”
发现她没生气,少年默默将悬起的心放下,纤白的指节拨开横斜的竹枝,“……走惯了。”
水苏看着他:“你戴着这个面具,还看得到路吗?”
“有孔。”
得到解答的水苏心情愉悦,她又对他的一头卷发感到好奇:“我叫卫水苏,从临州来的,你是西高天来的吗?”
她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让少年紧张起来,他不知是否该介绍一下自己以示回应,百般犹豫之后还是只答了问:“我娘是西高人。”
自西高天和东落土之间的桥梁重新修好,两方姻亲结合也变多,但水苏还是第一次切实见到。
她刚想再问什么,就见紧张的少年被回弹的竹杆抽到脸,面具被打掉。
水苏还未看清什么他就捂住了脸,白皙的手指斜遮住眼鼻,只露出唇。他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将面具捡起重新戴上,耳际炸红如霞。
“前面向东转即是。”连衣衫上的尘土和竹叶也来不及掸,少年留下这句就往竹林深处跑去,水苏只能大声喊了句“多谢”。
她按照少年所说走到石阶,却发现阶台上突然放了一双布鞋,鞋面绣着一条虬曲的白玉龙。
水苏将那双比自己的脚大上一圈的鞋拿起,“我的脚太脏了,你穿回去吧!”她大声喊,却没有人回应。
于是慕云便看到一个抱着十一鞋子的小姑娘来叩门。
水苏讲完缘由,将鞋子递过去,“劳烦您代我谢过。”
慕云哭笑不得地接过鞋子,“小姑娘,那你来水云宗所为何事?”
水苏又将自己拜师的祈愿一表,慕云无奈地摇首,“抱歉,我突患恶疾,暂时收不了徒弟了。而且我们宗里没有生命大道者可以教你,你怕是学不到位。”
“嗯,”水苏点了点头,“我这个年纪再学大道果然太老了吗?”
慕云莞尔一笑,“何时开始都不会晚的,只是机遇还未到罢了。你想学哪一种生命大道的术法?我可以为你举荐。”
水苏对这些不大明白,“什么术法都可以,我只是在找一个真正的家。”
“家?”
“嗯,就是那种有着可以放心地彼此依靠、相助的家人的家。”
看她这样,慕云不忍生了恻隐之心,“抱歉,我帮不了你。你一路上来不容易,”她叫过李南星,让他拿了双鞋和一块大饼过来,“吃完就回去吧。”她揉了揉水苏的头发。
“多谢道长。”
水苏坐在水云宗门口的石墩上,捧着饼开始嚼,慕云笑着转身回房。
太阳由东向西,慢慢坠落。慕云合上书籍的最后一页,抻了抻身子后站起身。
一走出来她就发现原本凌乱着枯枝败叶的庭院被扫得洁净。
她疑惑地走向厨房,又见厨房也被擦洗了一番,连锅盖都锃光瓦亮。
慕云走到院中问石桌旁的李南星:“谁今日这般勤快,把庭院和厨房清扫了?”
李南星一边择菜一边答道:“那个小姑娘。”
慕云无奈地长叹一声,“即使这样,我也很难收她啊,小姑娘白费心了。”
李南星:“她已经下山了。”
“下山了?”
“说是为了报答饼和鞋,把宗里的杂务都干了后就走了。”
“这样啊……”慕云撑着桌边缓缓坐下,为自己的误解而有些羞愧,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李南星手下的竹筛,“今天晚上吃什么?”
“炝炒鸡毛菜,焖土豆。”
“这都吃半个月了。”
“地气受损,就这俩种活了,”李南星抖了抖筛中的菜叶,“话说师父,你不觉得宗里差个帮我种地的吗?”
慕云一愣,再清楚不过他的意思,可她还是有自己的顾虑。
“你啊……万一我病死了,谁带这个孩子?”
李南星温然一笑,“她有十一个师兄师姐呢。”
……
因为脚受了伤,水苏下山时走得很缓,再加上石阶陡,她每一步都很小心翼翼。
走着走着,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扭头一看,只见匆匆追来的慕云发丝凌乱。
水苏茫然地歪过头。
风将竹叶吹得簌簌作响,慕云在响声中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之间开出一朵朵小花,“我们宗门只有十二个人,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给你一个家呢?”
从那天以后,水苏就没再掉过伤心的眼泪。
飘零的竹叶化为青色的伞挡住风雪,也将久远的回忆遮去。
卫水苏眨了眨眼,她将头往后仰,看到熟悉的白皙面庞。
“小师兄。”她轻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