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今朝难以置信的睁开眼睛,入目所及,容颜清冷的男子端坐于琴后,骨节分明的十指在琴弦上灵妙的拨动,一曲荡气回肠,绕梁三日,铭感肺腑。
当曲声谢幕,他被微风荡起的墨色发尾柔柔飘浮,眼尾的美人痣似乎也潋滟生辉。
明今朝心跳猝然一乱,连呼吸都急了起来。
那人倚着琴案,浅笑着说:“明道君,这首《荼蘼》可还听得?”
明今朝心神震动,下意识捏了捏大腿,敛回岌岌可危的神智,说:“荼蘼?”
郁清荼:“对呀,我冠绝千古的代表作。”
明今朝毫不客气的拆穿:“你冠绝千古的代表作不是《雩风》吗?”
万没想到一本正经的明今朝居然会提前做这方面的功课,郁清荼一时无言以对。不过论斗嘴,他可不会处下风:“想不到明道君也对这些淫词艳曲感兴趣。”
明今朝神色一肃,竟义正言辞道:“此曲犹如“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颇具《高山流水》之风采,怎能称之为淫词艳曲?”
他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语气并不大,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郁清荼深深望着他,然后笑道:“知音难觅。”
明今朝好不容易稳定的心跳又要遭殃,他急切切的悬崖勒马,转移话题道:“老实讲,这个《荼蘼》是你现编作的曲子,现取的名字吧?”
郁清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着笑意说:“我叫清荼,它叫荼蘼,就像我的自述一样,明道君听着可还欢喜?”
明今朝凭良心说实话:“好曲,好名。”
郁清荼“哎呀”一声,煞有介事的拍案道:“真巧不是?你之前说喜欢白色的花,荼蘼恰好就是白色的花,我名字里带有一个“荼”字,你又喜欢我作曲的《荼蘼》。”
明今朝:“……?”
郁清荼笑眯眯的说:“道君,你这算不算间接承认喜欢我呢?”
明今朝:“……”
郁清荼不依不饶道:“荼蘼别名佛见笑,连佛祖见了我都笑,你个区区小道士就承认了吧。”
明今朝:“……”
合着拐来拐去,搁这儿挖坑给他跳呢!
这家伙真是绝了,原来从那晚“心血来潮”的问喜欢什么花开始,就精心布局了。他当时还腹诽这问题问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原来搁这儿等着呢,还真是老谋深算,奸诈狡猾。
明今朝毫不怀疑的认为,如果当时他说喜欢粉色花,今日郁清荼也能给他硬凹出来个海棠来。
郁清荼爽到了,还恶劣的公然宣布自己的坏心思:“就喜欢道君你面红耳赤的样子。”
明今朝脸上烧的更厉害,一双目光勉强保持着冰寒:“郁公子请自重。”
郁清荼笑的前仰后合:“伶人要什么自重,我没搁你面前脱得□□就很自重了好么?”
明今朝:“……”
暮色渐晚。
郁清荼临走前想起件事,神秘兮兮的让明今朝把手递出来。
明今朝狐疑照做后,郁清荼往他掌心塞入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明今朝措手不及,难以置信道:“你怎么……”
第一反应是郁清荼从赛嫦娥那偷来的,但再想想郁清荼的为人,绝不会做这种有失体面、偷鸡摸狗的勾当。
郁清荼轻描淡写的说:“我问赛嫦娥要的。”
明今朝阅人无数,一眼便知赛嫦娥贪婪的本性:“你给她什么好处了?”
郁清荼:“很简单,我继续留在云隐瑶台,继续帮她赚钱。只要有我在,她能财源滚滚赚上十倍百倍,所以想都不想就把明珠给我了。当然,她不知这东西能驱邪避鬼,否则定要敲我一笔。”
明今朝死死盯着他:“多久?”
郁清荼:“什么?”
明今朝:“你要给她做多久?”
郁清荼讶然,反应了会儿才啼笑皆非的说:“我本来就是青楼的伶人,本来也会继续待下去。我没有吃亏,反而白拿回明珠,所以你啊,别一副我委屈自己把自己卖了的样子。”
明今朝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攥在掌心的明珠滚烫发热,烫的他皮肉生疼。
郁清荼说:“你既然不要我,那就不该收你的明珠,做生意嘛,诚信为本,恩客至上。”
他的语气谈笑风生,可说那句“不要我”时,明今朝从语气中察觉出极力掩饰的哀伤和落寞,一时竟有种心如刀绞的感觉。
郁清荼笑道:“我真善良呀!是不是觉得我是好人,啊,好妖?”
明今朝:“……”
郁清荼抱着古琴站在门口,见明今朝没有下逐客令,他便厚脸皮的多磨蹭一会儿。还意有所指的暗示道:“今夜风好大啊。”
等半天也没等到明今朝那句“那就明日再走吧”。
郁清荼倒也没有失望,早有所料罢了。
他迈过门槛儿,正要走,突然听见明今朝问:“你并未卖身给赛嫦娥,以后还要继续在云隐瑶台吗?”
这话问的隐晦,郁清荼回答的直白:“明道君是在劝风尘儿女从良吗?”
明今朝噎了噎,静默少许,换了个问法:“你为何会流落风尘?”
这就不免揭人伤疤了,但凡有去处,何至于做此下九流的行当。明今朝知道自己不该问,却实在忍不住好奇。
郁清荼白他一眼,说:“你不是认定我是妖吗,妖精就不能称作流落风尘,而是自愿入风尘。”
明今朝一时语塞,千年老妖不是凡人,不在乎什么清白名誉,可世人无利不往,行事总得有个动机吧?
郁清荼混迹风月之地,却不与人交欢借此采阴补阳,吸食活人精元助自己修行,反而老实本分,仿佛真的游戏人间,究竟图什么呢?
郁清荼好半天没有回答,直到转眸一看,明今朝依旧盯着他,他噗嗤一笑投降道:“好玩呗!凭自己的美色和手段把那些凡夫俗子玩弄股掌之间,看他们争风吃醋出尽洋相,看诸如柳公子那种酒囊饭袋的纨绔人渣凄凄惨惨,家破人亡,多好玩呀!”
郁清荼喘口气道:“我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享受世人迷恋我,为我痴为我狂的样子。”
明今朝闭了闭眼,聚起的眉峰是暗藏的怒意:“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你又在表里不一。”
郁清荼心口一涩,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再狠狠捅上一刀。
“你又在自以为是。”郁清荼说。
郁清荼那犹如深井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极致的寒凉和冷酷:“我与道君相识不足半年,道君了解我多少?别总是一副能看透我的样子。”
并不算宽敞的客栈上房安静下来。
静的只剩窗外穷途末路的秋蝉在蝉鸣。
明今朝抱拳道:“在下唐突,冒犯公子了。”
郁清荼轻笑一声,很浅很浅,眼底染着自嘲,很浓很浓。
他转身欲走,明今朝开口道:“今夜风大,明日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