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手执酒壶,随意饮下一口,略带赤光的双目将这少年一阵打量,最后定在他手中竹简上,“小子在读何书?”
慕容恪一笑,大大方方将竹简呈与长者。
长者一瞧,竟是《黄石公三略》。他大致扫了一眼他的批阅,不禁又瞥了这少年一眼,清清瘦瘦的,不想竟还深究兵家之作。
黄石公为战国诸子百家之一,与鬼谷子齐名。相传其婴儿时被弃黄山,故谓黄石公。秦末战乱,黄石公隐于下邳,曾借遗落足履之由三次试探张良,后授之以兵法,辅助汉高祖得天下,后世传之有《黄石公三略》。
长者捧着竹简敛衽而坐在树下,漫不经心问:“小子有何心得?”
对于陌生人的突然考校,慕容恪姿态一如先时谦恭,“心得不敢当,所阅所见,不过‘生存’而已。”
“哦?”长者一偏头,生出三分兴致,“黄石公言三略,上略设礼赏,别奸雄,著成败,中略差德行,审权变,下略陈道德,察安危,明贼贤之咎。一言而概之,言天、言地、言人。不过修身以度势,聚天下英豪治国而平天下,倘生存且不能,如何有鲲鹏高举?”
“鲲鹏并非出世便可高举的。”慕容恪一笑,“赵国据中原半壁,进可攻,退可守,施德而用,使民安居乐业,以明睿者掌兵,聚天下英雄以用之,自可设纲常、建礼仪,有左右天下之上略。而辽东贫远,虎狼环视,尚无天道、时势可乘,但正因无天道、时势可乘,更应尽人事而用之。行下略乃当前时务,亦是后世实务。毕竟,鲲鹏一再高举,方能睹天地高圆。”
“那在你看来,辽东该如何高举?”长者继续问。
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或推崇农桑、礼贤下士、建庠序教化人民等等这些,长者多少年听得耳朵已经长茧,自然,这也是实务,可这些实务,人人都会说都会做。就拿辽东来说,慕容恪之祖父、辽东统领慕容廆雅好华夏礼义,他继承部落后因旧时生存环境恶劣,便带领族人迁居棘城,于棘城学习中原王朝统治方式,教民农桑,爱重士人,推行儒学,建立东庠,渐使政事修明,方吸纳人心,幽平之地士民多归之。当然这些实务效果也极其显著,至如今,慕容氏盘踞辽东成今日气候。长者有此一问,不是想听这些老掉牙的东西,他是想问这个少年如今的局势,在如今的局势之下,他认为辽东该如何?
慕容恪一贯少言,少言的人自然也不爱说废话,长者此问,他直接答:“以现有之势,充足自身,先灭段部以平腹背之危,进而除宇文部、伐高丽,扫平辽东环敌,再谋中原!”
长者短暂沉默,进而放声大笑,他的大笑不是嘲笑,是带有几分赞赏的欣悦之笑。或许在别人看来,区区辽东,地远国乏,以现有之基对战环敌,可赞是慕容部雄杰之心,但说谋中原却是痴人说梦。可是长者不这么觉得,为英雄者当怀长远之志,他匈奴一族早先游牧塞外,为汉武驱逐,为曹魏迁用,何人能够想到曾被汉家兵败一时的冒顿单于之后有一日会进中原而代司马氏立国?今慕容部固贫远,可他日如何又有谁能料知?匈奴和羯人今皆入中原建制,要说鲜卑、乌桓、丁零等诸部无此心,任谁都是不信的。这小小少年有如此志向,更不讳言之,委实有趣的很!
长者大笑后,复又与他畅谈起兵法来,至傍晚燕鸟归暮,长者起身离去,却是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少时便喜爱读书,尤其喜爱兵书,但他读书有个缺点,仅志在广泛涉猎,而非精读文句,故常遭人戏讽文广才疏。
今见此少年,不由心赞:江山有新辈矣!
慕容恪左等右等,直至傍晚也未见说去去就回的刘长嫣归来。
刘长嫣却是被南阳王妃送回宫里去了,第二日清晨,刘皇后命人布了早膳,对她说:“你父皇要为你择婿了。”
刘长嫣撅撅嘴,“儿臣知道啊,不是说等几日再说嘛。”
刘皇后与太子妃、南阳王妃相视一笑,“不需等几日了,陛下已是有人选了。”
刘长嫣一口粟粥险些喷出来,“这么快?不是,父皇也没跟我商量过啊!”她说着放下碗筷,拔腿就跑,“不行,我要去找父皇!”
刘皇后与太子妃和南阳王妃准备的话全未派上用场,南阳王妃道:“遭了,此刻陛下正召见来使呢!”
依刘长嫣的性子,非冲撞来客不可。刘皇后简直头疼,忙命人去追。
未央宫内,慕容皝听了刘曜的话属实有些懵。
刘曜是这么说的:“朕早闻辽东大单于雄才远略,志概贯时,今见卿,方知卿青出于蓝,真乃一时雄杰。朕远慕慕容氏德才,知卿子器度深重,故欲与卿结儿女之好,不知卿可否割爱爱子?”
待反应过来,慕容皝不只是有些懵了。
赵国皇帝,要和他做儿女亲家?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脑子有包就不会说不好。慕容皝简直难掩激动地就替世子慕容儁应下了。至于为什么是世子儁,因为只要不是脑子有包,就不会想到是别人。慕容皝既然来此出使,就是做过功课的,他知道刘曜膝下九子一女,这仅有的一女和他几个年长的儿子年纪皆相仿,但堂堂赵国皇帝为女选婿,断无越过嫡子而择庶子的道理。因此,不是世子儁又能是谁?
他感激涕零替儿子谢过赐婚。
心里一面想着,世子儁已有婚约了,他喜欢可足浑氏,可纵使再喜欢,赵国公主于整个辽东的分量也绝非一个可足浑氏可比,回头他一定要和儿子好好说道说道,先让可足浑氏做妾吧。毕竟能得尚赵国公主,那对整个辽东的崛起不可限量。
又一面想着,赵国皇帝宠爱安定公主,必不舍公主远嫁辽东,人都明说要他割爱了,待世子儁与安定公主成婚,儿子必要久留长安。世子毕竟是辽东的未来啊,但既为赵国驸马都尉,前途也必不会比做世子差,待那时他再与父王商议改立他一贯喜欢的五儿子为世子,也不是不可。
这一举无数得,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慕容皝此刻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了。
他还未飘完,刘曜给了他当头一击,慕容皝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刘曜说:“卿之四子,器深雅重,独绝一时,得之为婿,朕心甚慰!”
四儿子?
赵国皇帝相中的是四儿子?
慕容皝简直不可置信,在他的印象里,四儿子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刘曜说他器深雅重,独绝一时,慕容皝还真没发现。主要是,他不宠爱四儿子他娘,连带着四儿子也不甚上心,印象里,这孩子一贯文静清弱,叫个高氏养的,看着跟小姑娘似的,毫无他鲜卑男儿悍勇之气,不然也不会给送来赵国作质子。
但慕容皝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判断就觉得刘曜眼光有问题,人能成一国雄主,怎么看人都不会看走眼的,所以慕容皝当即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自己眼神有问题?
想已是想不得那么多了,他立即叫了四儿子一起进殿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