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长嫣一觉醒转,已近傍晚,她直接去了高夫人的居落陪她用晚膳。高夫人实在喜欢她,过晌亲自在厨下忙了许久,为刘长嫣准备了一桌桂花宴。昔慕容恪曾许诺有一日定要带她尝尝母亲手艺,今日刘长嫣终于大饱口福。此下近严冬,桂花早已凋零,为今日,高夫人早早就在中秋时分储下了桂花。
刘长嫣浅浅尝了一口高夫人拿手的桂花圆子,望着那白白黄黄的圆润之物新奇道:“这炮制之法当真新奇,滑嫩可口,香甜味美。”她心下有几分惭愧,“今日本该新妇侍奉母亲,阿陵懒怠,教母亲笑话了。”
见她用得开心,高夫人哪里会计较这个,她亲手为刘长嫣又盛了一碗羹汤,二人正相谈甚欢,慕容恪引着鲜于亮与高开一道进了偏厅。
桂花馥郁之香若浓若淡飘扬而来,鲜于亮豪放大笑,“看来末将来得正是时候,又可尝尝夫人手艺了。”
鲜于亮先为石赵将领,三藏口一战后,慕容恪大败麻秋,慕容皝赞赏鲜于亮之才,拜为左常侍,并许之前幽州刺史崔毖之女为妻。他与慕容恪先时于战场偶有交手,对彼此十分赞赏。在鲜于亮归降燕国后,二人引为莫逆之交,有通家之好。
慕容恪先为刘长嫣作了介绍,她早闻鲜于亮之名,但见来人仪冠丰伟,声色雄壮,一看便是豪迈爽朗之人,二人互相见了礼,刘长嫣又上前一步,对着慕容恪身后的高开恭恭敬敬行了拜礼,“见过舅父。”
高开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儒衫纶巾,笑意和煦,几捋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出身渤海高氏,乃高瞻之子,算来是高夫人的族弟,现为慕容恪帐下参军,虽为姻亲,到底卑不动尊,他侧身受了刘长嫣半礼。
高夫人已命人添了碗筷,因是家宴,说来并无外人,便同席坐了。
慕容恪三人是自军中议事而归,席间难免又说到了如今南方的局势。
石赵自石季龙死后,诸子内乱,石闵趁势崛起自不必说。数月前,晋室立志北伐的大将桓温知石季龙身死,石赵大乱,遂出屯安陆,派遣诸将经营北方,石赵扬州刺史王浃畏惧晋室大军,献寿春城降了桓温,桓温即遣西中郎将陈逵进据寿春。
眼看桓温即将展开浩大北伐,晋室朝议却恐桓温进一步做大,对于北伐之事几番掣肘。时褚太后之父、太傅褚裒亦上表请求伐赵,朝议以为褚裒身担重任,不宜深入敌阵,欲以偏师前去,褚裒直言厉害,此刻当把握时机迅速发兵,以成声势。七月,晋室以褚裒为征讨大都督,督徐、兖、青、扬、豫五州诸军事,率众三万,北赴彭城,北方士民苦石赵暴政久矣,闻晋室派军北上,纷纷奔走呼告,降附者日以千计。
晋室朝野皆以为中原指日可复,唯光禄大夫蔡谟不作此想,他深觉北伐艰难,非常人之功,恐祸福难预,劳民伤财。未几,北伐果真失利。时鲁郡平民五百余家相继起兵归附晋朝,派人向褚裒求援,褚裒立遣部将王龛、李迈等率领锐卒三千迎之,不想却遇石赵南讨大都督李农所率领的两万大军,两军交战,晋军全军覆没。
八月,褚裒接连失利,退屯广陵郡。驻守寿春的陈逵闻询,恐难坚守,便将寿春物资焚烧殆尽,毁城遁还。褚裒上疏请罪,请贬,上诏不许,命其还镇京口,解其征讨都督之职。
就在褚裒北伐之时,河北大乱,晋朝遗民二十余万口闻北伐之询纷纷集结,欲渡黄河前来归附旧朝,他们怀着满腔奔赴之心,不想褚裒早已退还京口,这二十余万晋人遗民进退维谷,乱军中不能自保,皆死亡略尽!
褚裒为此忧愤病倒,不久惭恨而死。
鲜于亮说到此处,心中愤恨难平。同是征发石赵,慕容儁准备了二十万大军尤嫌不足,晋室只予褚裒两万大军,哪里是北伐的态度?这分明是心存防备,以防其成为第二个桓温。
三人说了一遭,至膳后,慕容恪亲送二人出了府。
刘长嫣回房换了衣裙,卸下钗环,手持象牙梳慢慢梳拢着秀发,想着席间所说南方局势,也不知祖道重一行是否已经平安抵达江左。再思及自石季龙死后北地战乱,致使万千黎民惨死,只觉五内杂陈。
自永嘉南渡,司马氏被她父皇赶至江左,万千黎民于这乱世纷争中更苦甚于昔年八王之乱。遗民何其悲叹,褚裒何其惋惜。晋室当朝阀阅爱惜羽毛,畏惧强赵铁蹄,自祖逖始,北伐之事便被各方势力左右,这些士族渴慕收复旧土,又耽爱江南享乐,想一鼓作气攘平五胡,又畏惧武将作大。为此,多少英雄怀才难遇,多少黎民丧身北地,他们心心念念着旧朝兴复,江左权贵却不见白骨蔽野。人世兴亡,苦的皆是万千黎庶。
月华吐辉,群鸦幽栖,轩窗下一灯如豆,美人安默。
慕容恪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已数不清,经年旧梦中出现过多少次这样的梦境,帐下雅幽之意顿时将白日疲惫尽数洗涤了去。
掌中象牙梳被人接过,刘长嫣动作一顿,转身站立起来。
慕容恪今日因去军中,穿了一身深色绨面的绔褶,此刻脱下外罩豽皮滑裘,褶服窄袖勾勒出猿长的臂,羊皮韦带束着蜂窄的腰,服长修身垂及膝下,缚绔收在长靴中,更显身躯笔直颀长。
刘长嫣站立着,仍被他高大身影笼罩了全身。她身高已是不低,却也只到他胸前,盯着他腰间鎏金带钩看了半晌,刘长嫣敛口气息抬起双目望他,慕容恪一笑,反手将她按回了座位上。
他拔下金丝长簪,解了她如墨长发,一下下轻柔地梳着。
慢慢地,刘长嫣如释去重负,轻轻阖起了眼睛。时下女子时兴高髻,发量多或少者都爱以髲髢填充其间增加发髻高度,以显高挑之美。刘长嫣平素并不爱用髲髢,但她发量多,每日顶着高高的发髻也觉脖子酸累,是以自小便不爱梳髻,时常倾着满头长发乱跑。
待给她通完了头,慕容恪轻轻揉捏着她如玉脖颈为她按摩,问:“可好些了?”
她点点头,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睛,正望见镜中那人瞳仁明耀,情思珍藏。她抿抿唇,默默偏过头望他,“今日忙了一天,可要早些歇着。”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水色氤氲中又有几分清澈剔透,好似懵懂稚童,话中透露的另一层询问之意却令慕容恪轻轻笑出了声。
刘长嫣转过头,只觉头脸灰灰,又想到昨夜新婚,青庐之中他点到为止的克制,方觉自己这话惹人遐想,呸呸呸!她不是那个意思!
慕容恪不累,慕容恪神清气朗,他把她的身子掰过来,认真回答她:“无碍,我不累,晚些安歇也无妨!”
刘长嫣哑口,他双手按着她纤细的臂膀,两个人就这样相视着。
素光幽幽,纱缦胧胧,炉香袅袅,烟色一重又一重。他灼热瞳仁将身前冰肌莹彻的女子看了又看,时间久久定格在此刻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