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嫣抱起慕容楷,带着云霓悄声跟了过去。
那厢慕容尘裹着棉被,像个大耗子窸窸窣窣钻到廊下,去拍信婉房门,“阿婉,睡了没?”
他连续拍了几下,屋内传来女声不耐:“阿婉是你唤的?有话说,没话滚!”
“你那般凶残作甚?”慕容尘吸吸鼻子,坐在她门前,“你又不是不知,我今儿是被陷害的,天杀的老头子,满肚子坏水儿。差一点......我就贞洁不保了。”
他这番顾影自怜,教人好一番肠胃不适,云霓险些没憋住,叫刘长嫣捂住了嘴。
屋内人顿了顿,“你贞洁不保关我屁事,有话说,没话滚!”
慕容尘捂住一颗心,“女人,你不用一句话说两遍的,爷我又不聋,有本事你把门开开!”
他话音刚落,门唰地一下开了,他裹着棉被猛然抬头,信婉正居高临下看他,月光镀在她脸上,尽是肃杀清寒。
慕容尘嘿嘿一笑,顿时没了气势,笑了两声站起来,一时语塞。
信婉没理他,转身回房里坐了。
慕容尘就坡下驴也跟了进去,屋内陈设精简,却极宽敞,他知信婉平素习惯在房中练剑,是以刘长嫣特地给她安排的这间屋子。
案前美人螓首高昂,娥眉淡扫,高高发髻下白颈细长,身前红泥小炉煮了热茶,水气袅袅,如云似雾,一眼望去素净面容都有几分朦胧之妙。
慕容尘才想起来信婉是晋人,南方晋人普遍都爱喝茶这东西的,高夫人也深谙此道,他就不太喜欢,也不会煮,树叶子整成黄黄绿绿浓汤,还加些葱、姜、橘皮之类,看着就不好喝,远不急醴酪香甜。今夜偶然闻得清香雅韵,再见信婉这样幽然坐于案前的样子,只觉饮茶是一件极高雅美妙的事情。
他出神陶醉时,信婉的眼神已经不耐烦射来,慕容尘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望见信婉放在案上的白皙五指,慢慢走了过去。
月色如银铺庭阶,淡白轩窗上映出两人剪影逐渐相近,云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刘长嫣亦定定看着,就在二人形影相错时,轰隆一声一人身影飞起重重落地,接着传来女声冷到极致:“你摸我手作甚?”
慕容楷惊恐地咬住了白胖手指,刘长嫣和云霓相视一眼,主仆俩很有默契地走了。
也不知昨日夜间说了啥,翌日清晨,信婉一如往日淡淡,反是慕容尘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却愈发神采奕奕,他信婉前信婉后的,直让府中人颇觉新鲜。前些日子还跟人针尖麦芒似的,今日却成忠犬了。
慕容恪见不得慕容尘那样子,伤眼得很。
慕容评是在两日后登门的。
这是刘长嫣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燕国王叔,当朝辅弼将军。
单看容貌,慕容评似不过三十七八上下的年纪。面容白皙,黑眉入鬓,凤眼狭长,鼻梁修挺,一把长须风流,端的是凤表龙姿,不染俗埃,满身清贵中又有三分傲然凌厉,三分慵懒不羁。
说来,慕容氏男子一贯以相貌出众闻名,包括慕容恪兄弟在内的大多数慕容氏子弟容貌皆是不错。慕容氏世代通婚段氏,段氏自古出美人,慕容氏则出美男,在代代交融之下,慕容氏子弟多是若有似无的相像。比如,他们皆面容白皙,挺拔雄壮,姿貌伟岸。慕容恪约莫还有高氏血脉遗传的缘故,高氏前家主高瞻就以身材高大著称,到慕容恪这里,身高一度达到了八尺七寸,宗族里无人能及。用刘长嫣的话来说,这要是棵树,那当真是卖相极佳。慕容恪后来听到这话的脸色,那可别提了。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身材,赋予了慕容氏子弟相似的气场,一眼望去,便给人血脉相连之感。
血脉相连归血脉相连,人和人的气质韵道终究是不一样的。如慕容恪,若经雨草木,气泽澜清。如慕容霸,若宝剑掩华,明光暗藏。再如慕容儁,若翰笔藏刀,可润可锐。
而这慕容评,给人的感觉,就是只狐狸了。
慕容评不知道自己给侄媳妇留了这般印象,便是知道,也不会在意。他免了刘长嫣行礼,赠了慕容楷些小刀小剑,便同慕容恪说着话潇洒坐了,捋着打理得水滑的长须说明了来意。
他算是来替慕容尘提亲的,但是想先见见信婉。
算来信婉比慕容尘年岁还大些,她少时便同刘长嫣入襄国,蹉跎多年,年纪已是不小了,虽有慕容恪出面,刘长嫣还是担心慕容评心下会有不愿,但见他今日来得爽快,面上也无不耐,便让人去将信婉请了来。
信婉无甚扭捏,慕容尘敢娶她,她还不敢嫁吗?沉着步伐就来了前厅。
座上慕容评捻着长须,淡淡打量了那身姿高挑的女子一眼,眼中说不出满意或不满意,只是神色不明。
在信婉给他行过礼后,狭长眼眸扫过她手中银柄长剑,倏然出手袭向了信婉面门。
众人大惊,信婉却反应极快,薄背一侧躲过进攻,剑未出鞘便是一番交手。
几个回合过后,两臂相持,慕容评没有再动,眼底却是闪现一抹笑意,生出难得的赞赏来,“甚是有趣。”
他袖手,坐回原处端起盏中醴酪一饮而尽,也不用人搭话,他直接对慕容恪和刘长嫣道:“前线战事未平,待平定冉魏之后,再行婚嫁之事吧!”
话毕,拂袖走了。
这般,就完了?刘长嫣尚未反应过来。
慕容恪对她和信婉道:“小叔叔就是这般性情,不必在意。”
见了慕容评一面,刘长嫣只觉慕容尘不肖其父多矣。除了长相几分神似,性情、城府、作风,无一相像。再望向身旁高大之人,她想起之前听人说,慕容尘很小就住在四王子府了,很大程度上来说,他是随慕容恪一起长大的,难怪和生父不尽相似。
其实这样,也好。
若慕容尘如其父一般,性情阴晴难察,行事如鬼如魅,兼那风流多情冷待发妻的名声,刘长嫣是不会考虑让信婉嫁给他的。
慕容尘与信婉的婚事就此定下,高夫人听了也极是开心,又闻今日慕容评出手试探信婉武艺之事,竟发出和刘长嫣一般感慨:“阿尘这孩子心性纯直,不似其父。”
刘长嫣眼睛一亮,高夫人顿时明白自己成了刘长嫣的知音,莞尔一笑道:“他的性子啊,自小便像他母亲。”
提到慕容尘的生母,高夫人默了一瞬,似触及经年往事,有些伤怀。她没多说,刘长嫣也想到了。
慕容尘的生母说来与慕容霸的生母兰淑仪出身同族,他们这一支的先祖并非鲜卑人,而是出自匈奴休屠部,姓氏全称为乌洛兰氏,简称兰氏。北方战乱时,乌洛兰部归降了辽东,日渐融合吸收了鲜卑习俗。兰氏夫人少时肤如霜雪,才貌倾城,可是这位美人自小被家人呵护长大,心性洁白,无甚城府,遇到风流俊美的慕容评很快便倾了心。
二人成婚后不是没有过恩爱岁月,可是慕容评不是她所想一心一意良人。没有多久,如花美妾一个个进门,府上已是珠围翠绕。兰氏夫人并非不许丈夫有二色,可禁不住一个个美姬分去丈夫宠爱,至此心绪萎靡,一朵娇花迅速枯萎了去。
以慕容评心性,如何会愿意整日对着个愁思妇人,至那夫妻渐渐情断,兰氏夫人生下慕容尘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
慕容评有错,兰氏夫人却是为心性所累。
感情里,当你待我好,我便待你好,你若待我不好,那不好了便是,何苦将心神性命尽数熬尽。
为一专情之人便罢了,为一负心之人而伤了自己,连累幼子无母受苦,何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