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上服度则六亲固。
这显然不适用于皇室权争。
莫说燕国正是起步之时,便是四海升平河清海晏,慕容儁君临天下又如何?女性的血泪悲欢,与权势地位相比,在这些男儿的眼中太轻了。
他们的逻辑很简单,部族生养了你,与你华衣美食,万千娇宠,不需如我等男儿浴血疆场,九死一生换取荣华富贵,只消一段联姻,令你换个地方度日,亦是舒坦日子。毕竟女子不同男子,纵使部落离散,敌人也多不杀妇孺,总有安稳去处。
当然,只要你做个俗人,想开些,把忠贞当做身外物,莫作磨笄夫人第二的好。
男性天生就善于从多个角度看待问题,见利自取。当自己是代王时,自希望妻子忠贞不二,磨笄千古留名。当自己是赵襄子时,就希望姊妹是个俗人了。他们全然忽略了,弱女子也有感情,也有烈骨。
慕容恪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十六妹妹之物,是臣弟令家妇做来赠与皇兄的。”
慕容儁的眼睛渐渐抬起,“四弟,你不认可朕的决定?”
“臣弟理解皇兄的为难,亦理解诸位叔伯兄弟的为难。”慕容恪环视四周,将众人羞于触碰的短处当众揭开是需要勇气的,他无惧地做了,自不怕直视他们的眼睛,“诸位叔伯兄弟,恕恪情长气短一次,不瞒众位说,皇兄那日与我说起要将猗猗嫁去符秦之后,我便时常想起蕤蕤,包括在座多位同父的兄弟在内,或许你们很多人都忘记了蕤蕤是谁。”
他这话正点破众人疑惑,多是讪讪,就连与蕤蕤同母的慕容纳和慕容德,一时听到这个名字也觉陌生许多。
“蕤蕤是我们的九妹妹,她十二岁那年嫁到了拓跋部,是代王什翼犍的王后,可能很多年里,她便只剩下这个身份了。父王膝下儿女众多,姊妹们我多是不熟悉的,甚至有些几乎没有见过。我记得蕤蕤,是因为她少时时常追在我身后唤“阿干”,她出嫁的前夕还跑来问我,她听人说什翼犍奉父王不敬,不肯纳马屁为聘,倘有一日两部大战,她还能不能回家,会不会如嫁到段部和宇文部的几个姊姊,至死都见不到阿磨敦。”
殿中人神色各异,慕容霸摸着慕容楷的头,恍惚记起刚成婚那时,妻子夜夜的梦呓和哭泣,当时他还嫌她吵来着。
慕容儁敛了敛气,慕容恪看向他,心绪平和,“皇兄,臣弟以为,我等栉风沐雨,秣兵厉马,缔造慕容盛世,是为使每一个慕容氏族中人不再为人所欺,男儿不再流血,女儿亦当不再流泪。否则,我等出生入死何意?”
慕容纳与慕容德只觉盏中美酒微苦,四兄做到这个份上,他们作为猗猗的同胞兄长如何能再退缩?纷纷上前言请慕容儁三思。
慕容德言语尤为激昂,长眉间半月形重纹都为此陡起,他认为四兄之话十分有理,荣耀照耀到每一个人才称之为荣耀,若是仅仅惠及部分人,那是盘剥。
这之中盘剥的正是他同胞姊妹的血泪。
倘是真的结亲,嫁便嫁了,为了准备翻脸而结的亲,不是送猗猗去死吗?符秦氐族,不是他们鲜卑同类,和嫁女段部可不能相比。
慕容儁挥挥手,令他们兄弟二人起身,他对慕容恪道:“四弟之意,朕明了。”又优雅举杯招呼众人:“大好日子,不说这个,眼瞅着饶乐节将至,到时候咱们兄弟好生乐乐!”
众人复眉开眼笑,举杯欢庆。
饶乐节是自饶乐水大会流传而来。古时,饶乐水大会乃鲜卑族各部落共同聚集的一大盛事。鲜卑旧俗同姓不婚,婚嫁之事多通婚外部落,故为促进各部落婚嫁繁衍,每年季春时各部落便共同集会于饶乐水上,令适婚男女寻取心仪之人进行婚配,嫁女娶妇,欢歌宴饮。
自慕容氏迁入棘城,又迁龙城,而今再迁蓟城,已是远离先时各部落聚居盟会之所,但婚姻之事,关乎绵延,每逢春季,正适□□,便仍沿袭旧俗,渐渐便演变出了饶乐节。是日,慕容氏所统麾下六夷部落皆出行盟会,为适龄男女寻取姻缘。慕容氏首领也要着机大配姻缘,为族中子弟女娘联结婚姻的。
慕容儁此时提起这个,便是不打算再令猗猗和亲符秦,要在饶乐节时为她选婿的。
慕容纳和慕容德顿时心安,事后郑重去谢了一回四兄。
公孙夫人亦带着女儿亲去了高夫人处。公孙夫人性情温柔,在知道慕容儁打算让猗猗去和亲后,已是多日泪流,只恨之前挑剔太过,未能早些给猗猗定下婚事。今闻慕容恪谏言慕容儁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即泪崩难言,她什么也没说,入门便是郑重带着女儿对高夫人跪拜致谢,当年蕤蕤远嫁,已是要了她半条命,她膝下儿女再多,却是谁也替不了谁的。
高夫人忙将她扶起,只道:“你我姊妹,不必如此。”
公孙夫人后怕,满心感激,“姊姊和四郎的恩情妹妹记下了,如今猗猗留在膝下,妹妹再无所求的。”
高夫人与刘长嫣对她只有满心宽慰的,待送走公孙夫人和猗猗,高夫人许是被公孙夫人慈母心肠所感,忽道:“当年恪儿出世时,我万分庆幸,他是个男孩。”
作了侧室,自然是生了儿子才有倚仗,但高夫人绝不是因此庆幸,她不得宠,终生也只有慕容恪一子,倘这是个女孩,如今怕早已与她骨肉分离,散落天边了,何有今日母慈子孝、与儿媳孙儿一堂共享天伦?
刘长嫣自然明白高夫人之心的,她自小受宠,父皇膝下兄弟姊妹十人,独她一个女孩儿,未央宫里,常是横着走的。因她是个宝贝,从来只觉得做女娘子无有不好,可那是在亡国之前。亡国之后,曾经的欢愉皆化作百倍的痛苦支离,那时候她就一直希望,自己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哪怕,是战死沙场呢!
想想那时心性,当真是上辈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