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之月,正是鲜卑族一年一度维持半月的饶乐节,族人多聚水边,采花踏青,寻觅良缘。而三月三,亦是中原上巳节,晋人习俗,举行临水之会,以拔除灾气。两族节日时日相近,虽习俗不尽相同,却同有游历江渚池沼之习。
慕容儁于蓟北上林苑举行临水之会,大会宗室、文武与六夷。
是日蓟城士女毕出,少年成游,男则华服耀路,女则锦绣灿烂。一时间,上林苑春意喧闹,生机盎然。
古时鲜卑各部聚会于饶乐水流域,除了举歌宴饮,对适婚男女进行婚配,还要举行剃发仪式。至于剃成什么样?参照前来参加饶乐节的乌桓部酋长便知,不外乎这里剃去一块,那里剃去一块,或者剃光头顶,仅头周留一圈编发。此类发型,中原称之为“髡(kun)发”。草原环境恶劣,这种发型日常留来当然轻便,只是并不美观,崇尚衣冠风流的中原士大夫自是鄙夷。况且自周礼定天下服饰之制,中原自古重衣冠,剃发对中原人来说并非仪式,而是自周朝便有的一种刑罚,称为“髡刑”。
当然,游牧民族没有那么多讲究,鲜卑各部与乌桓髡发习俗亦不相同。乌桓接受中原文化较浅,并未改易服饰,髡头多为轻便。鲜卑则是平时并不经常性剃发,而是在饶乐水大会上作为仪式性的一项活动举行。自慕容氏入居棘城,敛发袭冠,便也彻底放弃了髡发旧俗,饶乐节的剃发仪式也不过对须发进行一下修剪。
刘长嫣的审美一直是髻簪儒雅,冠带风流,倘慕容恪当初是个髡头,她决计不会招他为驸马的。
想到这里,她暗自庆幸,身旁慕容恪瞅她一眼,很是看透了刘长嫣的心思。
刘长嫣讪讪,暗自吐吐舌头,慕容恪眼神愈发意味不明起来,他招招手,将正跟在慕容令屁股后面斗族的慕容楷唤了过来。
慕容楷玩得正尽兴,听到父亲唤他,小跑着屁颠屁颠地就过来了。
慕容恪抱起儿子就去了水边,那厢,一行鲜卑族人正在举行剃发仪式。
刘长嫣眼皮一跳,笑容瞬间消失。
慕容楷就这么被他父亲忽悠着髡了个头。
倒也不丑,头顶一左一右各留了两圈头发,余下全剃了,剃头娘子还别出心裁的给他后脑勺下留了一缕小辫子,颇是可爱讨喜。
他顶着新发型,胖乎乎的小脸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瞅瞅周遭向他看来的人群,跑来问刘长嫣:“母亲,我好看吗?”
刘长嫣暗暗剜了一眼若无其事的慕容恪,温柔笑道:“好看,母亲的阿楷最好看,可比你父亲英俊多了。”
慕容恪的笑容瞬间消失。
慕容楷听了高兴不已,继续去找堂兄弟们玩了。
“阿陵,你言不由衷。”儿子一走,慕容恪立刻缠上来,他觉得他比那小子好看。
刘长嫣信手捻了一枝花,回了他个皮笑肉不笑,转身走了。
“阿陵,我与你说话呢!”慕容恪抬脚就追了上去。
两人你追我走,倒是丽日繁花中一道胜景。
远远的,一人自树后走出,满眼失意怨闷。
侍女不安地望着自家主子,道:“娘子,皇后娘娘不欲您来上林苑,我们不若回吧!”
小可足浑氏冷哼,“大家都来得,如何我就来不得?阿姊一贯疼我,才不会与我计较!”说着便上前去,侍女不安,忙跟了去。
入夜,篝火跳跃,载歌载舞,在这无垠的夜空下,唱响乱世中的一片安宁。
古时鲜卑族饶乐水大会,部落聚集时活动极其精彩,除了嫁娶结亲、髡发宴饮,自然还有各部首领趁机聚集商议国是,此为重中之重,不过不会拿到明面上来。此外,族中年轻子弟还会展开各种竞赛活动,来展示鲜卑各部实力。
连左贤王慕容交都来了,慕容儁自是要会见各部酋长的。这几年燕国剑指中原,攻灭冉魏,鲜卑、乌桓各部早已臣服,趁此次契机,慕容儁很是晒了一回自己的战果。
慕容恪老早就被叫去王帐宴饮了,刘长嫣与段月容等妯娌们在一起,倒是大家方一见到慕容楷的新发型皆啼笑不已,段玉容忍不住欢呼:“我的儿,你如何把头发都剃了?”
慕容霸与段月容的两个女儿琅琅和珑珑相差一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围着慕容楷左一手右一手地去揪他的小辫子。慕容楷绷着小脸儿,缩着脖子作鹌鹑状,暗自安慰自己,祖母说过,不能和女孩子动手,不能和女孩子动手......
琅琅和珑珑揪了一会子,听到段月容喝止,吐吐舌头乖乖坐了回去,竖着耳朵听母亲和伯母说话。
慕容楷可算从两位堂姊的魔爪下解放了出来,寻个时机便又溜去玩了。
刘长嫣虽与段玉容说着话,眼睛并没有离开儿子,眼见他在和几个同族的孩子玩着藏钩,她不过低头喝口醴酪,一抬头便见不到慕容楷影子了。保母和侍女是一直跟在慕容楷身边的,看到他向河边跑去便跟了过去,不想绕着篝火人群三转五绕便不见了人。
刘长嫣不放心,忙过来查看。这里孩子多,多是王公子弟,有重兵把守,倒也不必害怕孩子会丢,但此次集会人员混杂,她不能不小心,听了保母和侍女的话,她蹙起眉头,令人四下去寻。
皇甫季柔正出来寻傅忱,姊妹二人走了个对头,便一道找寻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正在一处,慕容楷与傅忱皆知道要听母亲的话,人多之处没有乱跑。刚才是因与人捉迷藏,是以藏起来了,听到有人说慕容恪和傅颜在王帐,便想着去寻父亲,一路走着却不慎撞到一人身上,二人忙道了歉。
小可足浑氏本就心情不佳,定定看着身前两个小人,自然认出了慕容楷,她望向人头攒动处渐渐走出的高大人影,低头道:“你们二人是四王子府上的吧?方才正有仆婢着急寻你们呢?”
慕容楷揉揉光秃秃的小脑袋,他刚才忘了去跟母亲说他来寻父亲了。看到对方指的方向,道过谢拉着傅忱便去寻母亲了。
两个小人绕过一个又一个篝火和人群,只觉得自己越走越远,一时误入了乌桓部聚集之处。乌桓族人看到那小孩发型,只当是族中孩子乱跑,一醉酒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将二人拎了回去。
傅忱年纪大些,跟随父母在外,也会些乌桓话,叽里呱啦跟那彪形大汉解释了许久,那彪形大汉才明白这孩子不是他们族中的,他醉醺醺的不及多想,便将两个孩子放下了。
上林苑占地宏阔,此地集会又是邻水,慕容楷和傅忱就这么在人群里迷路了。等刘长嫣和皇甫季柔找到两个孩子的时候,慕容楷和傅忱正坐在岸边和一中年男子说着话。
那人褒衣博带,举止儒雅,一眼便知出身一流士大夫之家,正是晋室使者曹统。
饶乐节临水之会乃燕国一大盛世,曹统作为使者来了燕国,断没有无视其存在的理。虽然慕容儁真的选择了无视,不妨碍慕容恪思虑周全,为曹统一行布了营帐。
曹统不懂夷胡那套规矩,今日正逢三月三,当游水祛灾,慕容恪邀请他时,他只觉慕容恪礼道万分,和别的夷胡不一样。
入夜时分,他正临水垂钓呢,忽然窜出来两个夷胡幼童趴在他身旁观摩,还有心请教他垂钓之法,好些时日没和人说话的曹统便和两小子聊了起来。
刘长嫣和皇甫季柔寻来时,曹统正问二人:“夜要深了,你二人如何还不回去,不怕母亲担心?”
慕容楷转转眼睛,道:“我二人走迷路了。”
曹统嘴角抽抽,观二人绣袍华贵,当是王公子弟。小孩子就是心智不全,随意找个守卫,任谁带着不能寻到家人?
他正要点播二人,刘长嫣和皇甫季柔就赶来了。
二人对曹统一阵致谢,言幼子打扰垂钓,万望海涵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