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活人在殿内打坐调息,运转体内灵力。
玉冠雪衣,乌鬓染漆,长眉如鹤羽,鸦青眼睫纹丝不动。殿内无风,云杳窈聒噪的声音回荡在这里,却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她损耗着为数不多的鬼气,吹动他外袍曳地铺陈的素纱衣摆。
“要是师兄还活着就好了。”
云杳窈脑子混沌,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胡话。魂魄强留人间一年,她的神智已然不清晰。
“要是……要是岑无望还在。”云杳窈声音微弱,不自觉带上委屈,“他怎么可能忍心看我死在别人剑下。”
毕竟岑无望这人,面冷心热。
当年灾荒中,若不是他一时心软,听信她的谎言,救下了她,哪还有这诸多往后孽缘。
想起自己早逝的师兄,云杳窈归于平静无波的心口硬是多挤出点悔恨来。
如果岑无望还在世,以他的性格,和两人过往的仇怨来看,岑无望绝不会同意她与师尊结为道侣。
他只会觉得云杳窈故技重施,使出相同诡计骗得师尊心软。然后说一堆“罔顾人伦、有违纲常”的话,冲上来拆散他们。
可惜他死了,这桩原本不可能成的婚事,不仅成了,还夺去她性命。
云杳窈在生命尽头,心中生出几缕隐秘的愧疚。
她撒谎不眨眼,鲜少因自己的谎话而愧疚。可谁让她的师兄是个心软的短命鬼,她多次欺骗师兄岑无望,还未曾向他说过抱歉。
听说有因果未还,是要来世偿的。搞不好还要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云杳窈吓得一激灵,抬眼却见晏珩长眉微蹙。他掀开眼皮,如琼珠碎玉般的双眼往云杳窈的方向看过来。那一抹慈中带威的眼神扫过来,她差点怀疑自己被发现了。
晏珩神色疲怠,是平生未有的憔悴模样。
据说晏珩当年提剑杀穿数千恶鬼,将他们锁入万鬼窟的时候,也没能使他衣袍蘸上一滴血,更不能教他眉眼现出半分愁色。
然而现在,晏珩渡劫失败,光是吐血都不知脏了几回衣襟。
活该,云杳窈心里想。
晏珩起身,将掌门送来的,温养身魂的药饮下。
许是这药太苦了,他没喝两口,便将剩下的药全数倒进云杳窈所在的盆栽中。
有了灵药滋养,灵草枝叶舒展,云杳窈跟着恢复了些许精气神。
脑子也能转了,甚至对晏珩的恨也跟着死灰复燃。
但云杳窈没再花费宝贵的精力去骂晏珩,也不再提起师兄。
“我不想留在这里了。”她说。
云杳窈费劲心思,缠着岑无望带自己上山,用尽手端,才挤入了不属于自己的门派。
初入乾阳宗,她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也有过凌云壮志,想过寻仙问道,救世飞升。
然而她竟然耽于情爱数年,枉费她当初爬上的八千余长阶。
为这一点点旁人都不稀罕的爱,她沉迷蒙昧数载,今日梦醒,竟如南柯一梦,除却怅然,只剩一场空欢喜。
云杳窈话音刚落,晏珩浇灌灵草的手一颤,药碗掉落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污血从晏珩口角流出,他紧蹙着眉,额上青筋暴起,抓握着桌角勉力支撑。
血,滴落在灵草的根系附近。
燥热弥散开来,晏珩已是当世之最,离飞升仅差一步之遥。
他的血灵气旺盛,云杳窈顶不住这股顺着叶脉经络流窜的灵力,在昏过去前,用尽全部力气,将灵草五片叶子里最中间的那根高高束起,企图扎死晏珩。
晏珩有没有死于灵草刺杀不清楚,云杳窈倒是死而复生。
她竟然活了。
回雪峰的景色百年不变,落雪覆盖满山。
朔风裹霜寒,天际云气翻涌,厚密沉重,举目四望,是一片死寂的净和白。
魂魄归体的那一刻,像是从云端猛然坠落,目眩神迷。
天旋地转间,云层裂开一道缝隙。
如银缟素的殿前,云杳窈睁开双眼,恰有一道破云而出的残阳金光倾泻而下,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
风与雪鏖战,她不知在寒冷中站立了多久,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重回人间。
眼中景色越发清晰,飞雪还未落在殿上石阶,很快便被半空的灵气融化隔绝,连滴雨都不曾落在飞檐上。
回雪峰的高楼殿宇之下,有微尘长老晏珩设下的法阵。
仙人不畏严寒,却因小徒弟一声冷,耗费诸多灵石与不计其数的灵力,升起避寒生温的屏障。
已近日暮时分,这点夕阳余晖赖在云杳窈身上,迟迟不肯褪去。
云杳窈眨眨眼,看清了高台长阶之上的霜色背影。
那人听不见她的脚步生,回身寻顾,垂眸望向阶下风雪中迟迟不再挪步的小徒弟。
世间变幻,庭前花开花落,都不曾令晏珩眉眼触动变化,他将时光理解为变化无常,所有的消逝和新生都是一种试炼。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胸中自有一段辽阔和沉着。
但晏珩看到云杳窈,难得眉心拧起一瞬,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语气平静,似回雪峰百年不曾变化的景观。
然而如今雪景确实为人而改色,规矩也是。
所以晏珩的平静中带着些隐隐的无奈和妥协。
“不是怕冷吗?何故曝身于风雪间。”
比殿外霜雪更加凌厉的剑气破空而出,并未加入风雪的争斗,它破开殿前冻土浮雪,为云杳窈指路。
“来。”晏珩唤她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