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是坠他娘送他的六岁生辰礼,一直贴身戴着,从不曾摘下。
如今祁元辰送给了林兆之。
他眼眶酸涩,不想与他分开,却不得不分开。
“你不要忘了我。”祁元辰略带哀求:“我不想你忘了我。”
林兆之将玉坠挂于胸前,紧贴心口处。
“我不会的。”林兆之说。
林兆之走了。
祁元辰追着他们跑出城外三里。
家里人看他这样舍不得,只好叫下人打晕他带回来。
就这样,十四岁的祁元辰明白了生离。
他又回到了私塾读书。
林平教得的确比私塾中先生好不少,连辩题都不一样。
学了几日他便厌倦了,总想起他们还在时。
他姐姐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与城西一家商户的儿子定了亲。
祁元辰从学宫回家时见到满地鲜红。
绸缎在礼箱上系着,多到前院都要放不下了。
他姐姐听着媒人念叨,又看着满地聘礼,无悲无喜。
祁元辰感叹那人家底殷实,却也止不住担心阿姐嫁去是否会受磋磨。
春日暖阳,花开锦簇。
婚期一日日近了。
婚服也赶制了下来。
待嫁女儿不好出门,祁元辰便充当了她在外边的眼睛。
祁月弦坐在家中,听着祁元辰分享外头的趣事儿,眉心愁绪却化不开。
“姐你怎么一点不开心?”祁元辰抱着家中三花问:“你不想嫁他?”
祁月弦摇摇头,从他怀里抢过猫来:“我只是愁今年粮食。”
祁元辰不解。
“去年天干,庄稼收成不好,今年怕也会干。”她叹口气,一手抚上心口:“我总觉得心里憋着口气儿,怕有什么事儿发生。”
祁元辰不以为意:“我觉得是你婚前紧张了,要不然我带你偷跑出去逛逛?外头可热闹了。”
祁月弦依旧摇头:“你去吧,我去找爹谈谈。”
距他姐大婚还剩五日。
那家商户儿子病了。
还是大病。
婚期被迫延迟。
祁月弦探望几次,回来时也不像之前那样总愁苦了。
她煲了汤,送那公子喝。
祁元辰问起时,祁月弦便说:“他人好看,谈吐文雅,算是良配。”
原来这便算是良配吗?
祁元辰觉得林兆之也能算自己良配。
他在瞎想什么。
祁元辰摇摇头,他们两个都是男生,怎么...
落花瓢在流水之上,顺着风一直瓢到繁华落尽,绿树成荫。
这户人家儿子一病不起,硬拖得婚期无限延续。
祁元辰对祁月弦说:“这身子骨弱的,你过去岂不是还要照顾他?不行不行,这婚事我不同意。”
“婚事定下便是定下了,你同不同意事小,我倒是觉得身子骨弱些好,我就喜欢文弱书生。”
祁月弦不过才过及笄几岁,尚还留存着些少女天真。她弯眉浅笑:“哪里能去寻那么多满意的事情,世上多的是叫人不满意的。能嫁给淮郎,我已经很满意了。”
祁元辰被他说起一身鸡皮:“都叫开淮郎了?搞不懂你,只要你能开心就好。”
祁月弦满眼笑意的看着祁元辰:“不知道我们阿七未来会娶谁家娘子呢。”
祁元辰被这话烫了一下,下意识直起背来,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林兆之的脸。
疯了,真的疯了。
祁元辰觉得定是自己太久没见他导致的。
祁月弦奇怪的看着突然发疯的弟弟,想问又忍住了。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很正常。
祁月弦还是没等来自己的婚礼。
今年依旧旱着,粮食产量比去年还要少。
府里存粮拿出来赈灾还是不够。
灾民又吵又闹,本祥和的通州县闹得不可开交。
知县祁永州急得头发都白了。
无数次上书朝廷的帖子都没回应。
这种时候知县千金敢办婚礼便是大罪,百姓眼里的大罪。
灾情一度闹到冬日,朝廷的赈灾粮终于拨下来了。
少得可怜。
本还算富裕的知县府少了好些贵气。
许多值钱的玩意儿都被换成粮食发了下去。
好在是够用了。
大家都能饱着肚子过这个年。
十四跨十五岁的这个年没有林兆之陪伴。
祁元辰有些索然无味。
隔壁李子又过来喊他玩。
祁元辰和李子他们聚在一起,又想到了林兆之。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想林兆之,也不知道林兆之会不会像自己想他一样想自己。他只知道,他想再见林兆之一面。
见一面就心满意足。
先等来的是再一年的干旱。
粮食几乎没多少产量,粮仓里的粮在上一年便放光了。
全城人都要吃饭。
这压力担在祁永州肩上,他两鬓头发也都斑白了。
京都给不了他们回应,京都自身都难保。
贤王犯错被送入寺庙反省,而后宫廷大乱,陛下崩逝。
幼子诸葛安登上了皇位。
恰逢这时,西疆彻底大乱。
通州无非是一小县,远排在这些事情之后。
那年饿死了好多人,街上总能看到尸体。
周边的野菜都被刮干净了,可还是不够吃。
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知县府中有粮食。
饿得昏了头的百姓全冲到家里来,将府中仅剩的余粮洗劫一空。
祁永州病来如山倒。
一向康健的身子这一倒下便再起不来。
他倒了,祁家也倒了。
那些粮食填不饱百姓的肚子。
饿啊,饿到会吃人得饿。
又不知谁传出的知县贪了赈灾粮,百姓一次又一次进府,一次又一次搜刮。
府里真没半点余粮了。
祁元辰见母亲哭肿了双眼,本染着豆蔻的指甲里都塞上了些泥泞。
是出去和人抢路边野菜时留的。
大哥也好几日不见踪影,府里本该有的生气被祁父这病一并带散了。
院内的花草枯了,池里的锦鲤也饿瘦好多。
再有大哥的消息便是收到他爬山摔落的消息。
抬进府里的是他大哥的尸首。
“哥——”
祁元辰连滚带爬的到了他哥的尸首边,不敢相信前几日还活着的人就这么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他哥是为了给家里多些吃食才上山割草的。
没成想会出意外。
十五岁的祁元辰学会了死别。
大哥死了,父亲的病没有粮食八成也是治不好。
祁元辰跪坐在父亲病床前,形同枯槁。
“阿七...”祁永州喊他。
那声音孱弱,没半分像他的父亲。
祁元辰含泪靠近些父亲:“父亲,我在这儿。”
“林平和兆之你若再见到他们,一定要护好他们。你一定要听兆之的话,知道没有。”祁永州的声音发干,浑浊的眼却湿润着:“殿下,是臣没本事...臣又有何颜面见您。”
“御灵牌一定不能落到别人手里...你记住,你一定要护好兆之。”祁永州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他的大儿子死了,自己怕是也命不久矣。留下这府中孤儿寡母,可要如何才好。
浑浊的眼中滑出泪水,祁永州悲从中来,觉得当年自己实在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小儿子也长大了,脸颊的肉也被饿没了。
病气磨人,祁永州再张嘴,发出的全是呜咽。
“阿七...”他又喊:“照顾好自己,和你阿娘阿姐出城去吧。”
若他一倒,城内必乱。
他们知县府会被第一个清查。
离开吧,孩子。
祁月弦扶着母亲,母女俩皆哭得不能自抑。
“爹——”
祁永州合上眼,蜡黄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上。
屋内的哭泣声不绝,没人敢上去查看他是睡着了还是...
祁元辰跪在榻前,很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爹,我记住了。”
......
祁永州下葬那天只有祁元辰在。
若是叫百姓知晓祁永州离世,他们再想出城便晚了。
所以祁元辰叫阿姐先带娘走,自己留下来给父亲下葬。
天是灰白色的,许久没下的雨在这天落了下来。
“...”
祁元辰站在雨里,觉得昏昏沉沉的。
他鼻腔里都是雨水,耳边只有“嗡嗡”耳鸣。
恍惚间,他又听到父亲喊他:
“阿七。”